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51节
——我就做了他的奴仆,他的所有物。奴仆当然要选择效忠,而所有物,我就算自己为归属给他的一个物件,物件当然是杀不了主人,更不能离开主人的!
行了,好吧,就这样了。
这凶神,这至恶的邪魔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解决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难题,他便欢欣雀跃,将一个滚热的,癫狂的吻,深深烙印在了贺九如的嘴唇上。
我这一生,就彻底交由他来支配。从今往后,心不由己,命且由人。
第247章 太平仙(三十七)
那个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不寿不在乎这个,他只顾着体味新发现的领悟,在惊奇中茫然怔怔,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敞开。
我爱他!这是我一生的道理。我也不能杀了他,这是我永远无法选择的结局。于是,在这两件强加的铁则上,殷不寿仿佛灵光涌现,醍醐灌顶一般,发掘了第三条折衷,并且超越万法的天路。
他从乌黑的泥浆里,浮出漉漉潮湿的一双手掌,捧住了人酣睡的面庞,惊奇,惊喜又珍重地落下了无数沉沉炽热的亲吻,一面亲,一面含混地说着“爱你”。
——爱!他既得意,又炫耀,觉得自己终究明白了一项属于人的情感,不由欢欣万分,将恶业的污泥波涌出数不胜数的各异形态。
贺九如晕晕乎乎地转醒,发现床帐怎么又在晃了?只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的力气,发作的力气,唯有边崩溃边爽。
我要捶死你,他昏昏沉沉地想,我一定要捶死你,不然我就不姓贺……
星夜颠倒,再醒来时,贺九如被一层再一层的黑泥淹没,犹如胎儿置身羊水之中。他吃劲儿地动了动手指,身旁,殷不寿立刻睁眼,除了一张俊脸之后,他自脖颈之下,全由深邃幽暗的粘稠液体组成。一见贺九如醒了,他连忙将脸游移过来,将下巴黏糊糊地搭在他的胸前。
这畸恶扭曲的凶神,在望向他时,眼睛里竟也有了点点不明的星光。
贺九如望着他,左手破开丝滑的污泥,缓缓地抬上来。他的肌肤仍然遍布青黑的细小血丝,像一个无法抹除的铁证,耀武扬威地占据着他的全身。
殷不寿咧嘴笑。
贺九如慢慢收拢五指,捏紧拳头。
殷不寿收敛笑容,十分人性化地张圆了嘴巴,表现出惊讶。
贺九如一拳砸在他头顶,“邦”!
突遭重击,殷不寿的脸顷刻皱成了一团咸菜,他抑制住痛叫,皱皱巴巴地对着贺九如,贺九如哑声怒斥:“看你是属饺子皮的,不擀不行!”
揍完这下,他精疲力竭,左手跌落下去,只是喘气。殷不寿想发火,但碍于被揍已成习惯,这个火要发不发的,一会儿过去,自己就熄灭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参透了什么样的天道!他憋屈地想,笨嘴拙舌地吱哇半天,愤愤地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贺九如:“啊?”
“我心里爱你!”殷不寿重复,“我不能杀你,所以我认你当主人,你懂吗?”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贺九如:“不懂。”
听见他说不懂,殷不寿反而称心惬意,他抱着人,用海藻般漫长缠绕的黑发将他笼罩,得意地说:“现在不懂,以后你懂。”
也不知道他们在榻上躺了几天,贺九如终于得以下地走路。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生来羸弱的病症,竟然为这次床事一扫而空,他的底子还很虚弱,但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多走几步路都要胸痛气喘。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