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是李猊。
不同于蔡鸣年轻时见过的其他女人,李猊从不是那种能掐得出水的美人,十六岁时,李猊常穿一身红衣,就如一把剑一般英气逼人,以至于蔡鸣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当日便想娶她为妻。
只是,蔡鸣也早该想到,这一眼看上去就很锋利的女子便是死了,也只会成为一把杀人的剑,如今,她更是夜夜入他梦来,要索他的命。
“不……”
眼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近,蔡鸣不由恐惧得牙齿发颤,而忽然间,有什么冰凉之物贴上他的脸颊,就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原先还昏昏欲睡的蔡鸣猛地惊醒,本以为眼前的鬼魅也会随着梦魇消散而离去,然而当他抬起眼,这才发现,确有一道红影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冰凉的剑身正贴在他的脸上。
“你……”
蔡鸣睁大眼,在看清面前女子面纱下那双眼睛的一瞬,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大半,而还未等他说出话来,从屋子一角竟又走出一人,身材消瘦,脸色苍白,明明身处别人家书房,却仿佛是在自家房里一样懒散自在。
“睡醒了吧,蔡老板。”
那人边打着呵欠边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镖师,也是位仙人,她说她认识你,不知时隔十年,你还认识她吗?”
第43章
已经有将近七年,李猊没有踏足过这片她所熟悉的土地了。
最初听闻曹野要来江南查麒麟骨,李猊本以为自己会心生许多波澜,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她为练剑“凝神静气”得太过,最终到了这一天,她也不过是感觉心中微微一动,除了一句“终于”,竟是没有他想了。
冥冥之中,李猊甚至有一种感觉,注定,她会和曹野一起回到这个地方,因为这个案子当年也正是在他手中峰回路转。
来的一路,她因担心回到越州被人认出,不得不装病用龟息骗过了孔雀,戴着面纱坐在那个不大的车轿里,曹野就在她对面,偶尔他会发困,沉沉睡去,李猊便会趁这时盯着那张脸看上许久。
十年前,在他尚未及冠时,曹野病得还未像现在这样厉害,李猊还记得,那时他的掌心还是暖的,盖住她手背时,滚烫如同京城大牢里晒不到的日光。
他对她说,活下去,哪怕没有人相信她也要活下去,哪怕世道不公也要活下去。
于是,本该被千刀万剐死在刑场上的李猊活了下来,她熬过了酷刑,熬过了饥饿,熬过了那三年徒刑,最后,在她背上的伤已经全部变成暗色伤疤时,她踏上了北去的流刑。
三千里路,枷锁很重,路很不好走,李猊知道,能活着到北境的人不会多,但是,她是绝不会死的。
就如那三年来的每一天,每到要挨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爹娘青白发硬的身体,想到兄长姐姐唇上的血,想到那一天,盖在她手背上的手。
她是李家的最后一个女儿,她要活着,为她的家人昭雪。
偶尔,李猊也会在夜里想起那个人,她那时已经快要死了,透过纷乱的发丝,只看到一双微微发垂的眼,不笑时便显得忧郁。
便是这双眼的主人,将她生生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李猊本想着,等她到了北境,重获了自由,一定要想些法子回到京城,重新见到他。
只是,这一天来得远比她想的要快。
随着京师突发天火,天子大赦天下,罪人李猊便在去北境的途中除去了沉重的脚枷,她还记得,重获自由当晚,她仰头看着漫天繁星,吸进的第一口气,很凉。
在李家被灭门的三年后,李猊回到了越州。
再次回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是李家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儿,三年的牢狱还有跋涉让她的身子变得瘦削,掌心里也都是做劳工磨出的茧子,仿佛是她长出的一层新皮肉。
趁夜,李猊翻进了李家的老宅,在院中的地砖下找到了那把被父亲藏起的长剑。
作为李家天资最好的孩子,李魁首最终选择将一身武艺都传给了李猊,而此时距离李猊上一次拿剑,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
李猊还记得握剑的触感,她也记得,剑锋破开皮肉时会听到簌的声响,如同剪子破开一张布,血溅在脸上,并不算热。
即便过了三年,受过了无数折磨,但李猊也从不后悔杀死那五个妖道,而要说她有什么后悔,那就是那时她年纪尚小,在杀他们之前,应当一颗颗撬掉她的牙齿,逼着他们写下血书,承认是他们妖言惑众,害死了她的家人。
那一晚,李猊跪在那间自己过去学武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擦拭手中宝剑,最终,她的眼泪淌进了麒麟的纹路里,怀抱宝剑,将额头重重磕在了生出青苔的砖石地上。
李猊最终将她的眼泪还有名字都留在了那里。
五通惨案还没有了结,但现在她剑术未成,故而还不是时候。
翌日一早,在打更人开始四处同人说听见李家院子里传来哭声的时候,李家的小女儿已经带着勾陈剑离开了越州。
那一日的日头很晒,宝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其中照出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已经打听到,那个救了她性命的人如今已经辞官返乡,虽不知到底在何处落脚,但她总会找到他。
而从此,她亦将舍去名字,化身为剑,像他所说,活下去,然后,去往更好的地方。
“你不记得我了吗?”
一阵夜风吹来,勾娘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纷乱的记忆里抽出来,随即,缓缓摘下了面纱。
这十年来,其实她并没有变化太多。
无非就是更瘦,更高,眉眼间更加锋利,也愈发得像是她手中拿的那把剑。
勾娘,又或者说是曾经的李猊,看着这个自己过去的追求者,语气淡然:“好久不见,蔡公子,你看上去老了不少。”
“你……”
蔡鸣浑身剧颤,脚下一软,竟是直接摔倒在地,颤抖着用手指指着她:“你……是人是鬼!你们怎么进来的,来人——”
他尚未喊出声,冰冷剑锋已经再度抵在他的脸上,勾娘平静道:“你要再喊,我就将你的舌头切了。”
蔡鸣脸色一白,而一旁曹野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最好相信,因为她是真的干的出来,不久前才切了一条……仙人嘛,我也拦不住的。”
这么一说,蔡鸣赶紧一把捂住嘴,惊恐地表示他不会乱来,勾娘这才把剑撤了下去。
见场面被控制住,曹野慢悠悠走上前来,笑道:“蔡老板,你是不知道你家的围墙有多高,刚刚她把我抱进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你这是在怕什么?总不会是在防什么小毛贼吧?”
蔡鸣恐惧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勾娘,曹野见状笑笑,又道:“还是说,今日便是你的噩梦成真,有些你一直害怕出现的人,终于出现在你眼前了?”
蔡鸣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却早已出卖了他,勾娘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你怕我……为何?当年我爹不过是拒绝了你的提亲,你便四处说我爹有眼无珠,因为家中佛像流血便觉得你并非良人,事实证明你也确实并非良人,不是吗?”
时隔十年,说起这些,勾娘便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越是平静,却反倒越让蔡鸣感到毛骨悚然。
他缩到太师椅旁,哆嗦道:“我就是不服气而已,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那你怕什么?”
曹野过去审人无数,见过不少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对这样的说辞早已司空见惯,笑道:“我们来之前可是在越州城里打听了,蔡老板,你一直睡不好吧?早在当年李家出事后,你便患上了夜惊的毛病,每天夜里梦魇缠身,却又无论如何不肯对旁人说起缘由……蔡老板,李家的事,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你应当最清楚了吧?”
他上来便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以至于蔡鸣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跟着消失了,双手死死抓着太师椅的椅腿,咬着牙道:“我没有……”
“没有?”
曹野冷笑,想到站在身边的勾娘,文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凌厉之色:“没有为何李家人夜夜入你梦来!没有为何五通鬼会缠上你!他们都是因十年前的那桩惨案而死的,不是吗?你若与此事没有关系,为何要心虚,又为何夜夜难以入眠!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想当着李猊的面撒谎?”
因罹患肺疾,曹野说话一急便会气促,寻常讲起话来都是慢条斯理,如今动了肝火,一番话说完甚至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东家。”
勾娘看他一眼,有些担心,曹野却是摆摆手,无奈道:“我只是实在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厚脸皮之人,罢了,蔡老板,你若是不想说实话便就这样熬着罢,反正,想找你报仇的不光有麒麟骨,还有五通鬼,不是吗?”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点了点窗外,蔡鸣一想到先前他曾在那里看到过什么便脸色煞白,纠结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当真是麒麟骨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