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
曹野入刑部这么久,还是不惯见血,一看阮云夷胸口一大片渗血便感到头皮发麻,震惊道:“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你又不是大夫,早点和你说无非也就是让你和小深多操心。”
阮云夷苦笑着摇摇头,连动弹都困难,却还不忘叮嘱他:“你应当没和他说吧……裴深那性子本就容易较真,年纪比你还小,都开始长白发了,我这回伤得重,你还是别和他说了。”
“我没和他说。”
曹野走上前去,想要细看阮云夷的伤,却被阮云夷伸手拦住,笑道:“肉还没长好呢看什么看?本来就是不想让你来,结果天天派人来问,我要再不开门,曹公子是不是要翻墙了?”
阮云夷故作轻松,但血腥气却骗不得人,曹野犹豫片刻,最终却还是不顾阮云夷的阻拦,慢慢掀开了他的衣襟。
那底下应当是一片伤口。
然而现如今,却只剩下一片巨大的空洞。
曹野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敢抬头去看阮云夷的脸,只听见阮云夷在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去灰鹞岭?”
明明他的胸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但阮云夷冰凉的手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些曾经握枪练出的薄茧,如今都仿佛枯树粗糙的外皮,从中感受不到一丝生气。
是啊,云夷已经……
曹野胸口一痛,立刻控制不住地剧烈咳了起来,这咳嗽来得猛烈,在他舌尖尝到血腥味的同时,视野里的阮云夷也跟着如水波一般消散,曹野用力甩了甩头,随着意识逐渐变得清晰,他发现自己竟已被反绑双手,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而勾娘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样也是双手反剪,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被魇住一般眉头紧皱。
怎么会连勾娘都中招?
曹野还没厘清这一切,不远处已有人走了过来,竟是不久前他们在神火庙里见到的那位留香的妇人,脸上还覆着一层布巾。
是熏香……
直到此刻,曹野终于知道那丝丝缕缕的眩晕感来自何处,再想到那日他去了神火庙之后便觉得很累,甚至要勾娘抱他回客栈,或许,这一切缘由,都在于那日他们所点的香。
这么说来,不光是神火庙里的香,还有五通观里的……
那长燃不熄的巨大香烛或许本就有些问题,在五通观里呆的时间越久,吸入的香越多,便越容易受其迷惑,心神不定,如此一来,那些被五通“缠上”的人越是去拜,便越是夜不能寝。
也难怪要让十臂鬼游街了。
毕竟,无论是建五通观,又或是逼人去观里,须得有个缘由。
事到如今,曹野终于知道为何他们在五通观外见的人会面容憔悴,常年拜五通的蔡鸣更是生出了一头白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所谓的被“缠上”,其实便是中毒。
而他身子本就虚弱,白日里就在五通观里吸入了不少熏香,结果方才踏入这院中,又是一股异香扑鼻,估计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彻底中招了。
只是,也不知这回对方是下了多大的量,竟能让勾娘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至今还在昏迷之中。
看来,他得给勾娘争取点时间。
曹野想到这儿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和那妇人搭话:“你就是王寡妇吧?”
他出声突然,那妇人也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已经咳醒了,面巾上的那双眼睛登时便惶恐了起来,更加佐证了曹野的猜想。
这个女人并没想着杀人,干这些事也只是为了财,而至于为什么她需要这么多银两……
忽然间,屋子里传来两声弱弱的“娘”,那女人又是一惊,急匆匆便奔进屋里,隐约中,曹野听到女人在低声安抚屋内的一双女儿:“就是做噩梦,没事了,娘今晚烧的蜡烛有点多,所以你才会做噩梦,梦到爹的腿断了。”
腿断了……
这时曹野忽然想起,先前他与勾娘听人说起过,当年五通惨案案发后,越州城中仍有不少五通的信徒,许是害怕被五通报复,他们不敢因为惨案迁怒于五通,于是,便索性想要不顾是非曲折,将当年之事说成是人祸。
就像十年前,越州官府一心想让李猊承认,是李家人自愿赴死一般,当时的越州百姓也宁可相信是香烛店贡的香火触怒神明,也不愿将五通说成是害人性命的邪神,于是,竟是生生将那香烛铺的老板打断了腿,驱逐出了越州。
一瞬间,曹野已然什么都明白了,待到那王寡妇哄好孩子再度走进院中,曹野苦笑一声,说道:“都是为了她们对吗?”
王寡妇警惕地望着他,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他与勾娘,曹野见状叹了口气:“因为十年前的五通惨案,你丈夫受到连累被逐出了越州,而你们一家吃尽了苦头,却都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我说的应当没错吧。”
“你……”
女人一惊,手中紧握柴刀还没说出话来,曹野又道:“因为那些人的愚昧和自欺欺人,你家铺子被砸,人也死了,会记恨他们很正常,而你又需要钱去养大一双女儿,所以无奈之下,你才只能又回到了这个伤心地,想出了纸扎十臂鬼的法子恐吓他们,让他们建起了五通观,随后,再继续让五通鬼游街,并且散出消息,称五通喜欢寡妇家的贡品,以此让那些拜五通的人都在你这里买香烛纸扎,却不会告诉他们,你店里的香烛,里头都加了可以让人寝食难安的迷香……”
说话时,曹野用余光瞥着一旁的勾娘,发现勾娘已然无声地睁开眼睛,正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回事……勾娘是醒了吗?
曹野本以为,以勾娘武功,想要制伏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但显然,勾娘如今并不是不能起来,而是不想起来。
很快,王寡妇也发现了勾娘的不对劲,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柴刀,小声道:“我……我不能放你们走,否则,一旦他们知道了,会连我的腿也一起打断……”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勾娘竟是一言不发地坐起身,稍一使力,她手上的布条便被强横的内力一寸寸撕扯成了齑粉。
“也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家传剑法十分霸道,虽然刚猛无双,但也极易走火入魔,细小如身上腥气又或是心中愤懑,都可能使得剑主万劫不复。”
忽然间,曹野又想到不久前勾娘同他说的话,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他不通武艺,自然也不知走火入魔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如今勾娘模样,和她平时大相径庭。
只见,女子慢悠悠拾起地上的棒槌,一边脱着那沉重无比的剑鞘,一边朝着王寡妇走过去……明明是大睁着眼睛,但不知为何,勾娘的眼神却像是穿过王寡妇的身体,落在了别处。
她在看什么?
曹野只觉头皮发麻,却听勾娘轻轻吸了口气,随即,她吐出一句让曹野更加如坠冰窟的话来。
“你们……也是来拜五通的吗?”
第46章
这是十年前李猊在被捕快抓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曹野这时终于知道勾娘被拖进了什么样的幻境,他对上勾娘冰冷眼神,只觉一阵不寒而栗,再不敢听之任之,手上一通拼命挣扎,忍着关节脱臼的剧痛,终于将反剪双手的布条挣开了。
“把刀扔了。”
他轻声提醒王寡妇:“你即便拿着刀也不是她的对手,还可能刺激她……你给我们下的香剂量太大了。”
王寡妇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即便不会武功,她也能感受到勾娘身上浓厚的杀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扔掉了柴刀。
她不会知道,眼前这个人,也是十年前那场惨案的受害者。
曹野一点点走到了王寡妇身前,挡住了勾娘的视线,低声道:“勾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勾娘不说话,只是茫然地盯着他,眉头微微拧着,似乎在努力找回神志。
或许,她记得自己的声音?
曹野立刻便意识到。
如果说勾娘正处在十年前,那……
犹豫片刻,曹野尝试向勾娘走去,轻声说道:“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对你说的,要活下去,哪怕世道不公,哪怕没有人相信你也要活下去。”
一如当年在大牢,勾娘没有任何反应。
一步两步,曹野已然走到勾娘的剑锋下,而直到这时,勾娘才终是慢慢眨了两下眼,就仿佛是认出了他一般。
她记得。
曹野观察着勾娘反应,伸手盖住她手背,一点点卸掉了她手上力道。
他说:“至少……不要死在这里,要去更好的地方。”
“我……”
再一次,勾娘眨了眨眼,原先穿透他身体的视线一寸寸收了回去,最后,慢悠悠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曹野的脸上。
“勾娘。”
曹野抓着她的手,心知以勾娘功力,便是反手给他一剑也十分容易,但是在曹野心底的深处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勾娘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挥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