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刀女是巫非人,便是得宠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孔雀可就没有这般幸运了,早在他出生时,刀女便说了,巫血只能流淌在女子的身体里,乌梁王对此颇为失望,以至于没有给孔雀留下箭烙,只让刀女象征性地在他身后点了一颗痣,想将他当做个姑娘养大。
而孔雀自然是没有长成一个姑娘。
他的身上流着乌梁的血,虽然长得漂亮,但个头却一点也不小,到了六岁时已经可以上马,只可惜,整个部族上下,竟是找不到一个愿意教他骑马的人。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巫女,刀女从骨子里便不在乎这一切,在孔雀出生后,刀女身为宠妃,却没有任何想要母凭子贵的念头,甚至,在以武为尊的乌梁,寻常孩子四五岁便开始习武,但刀女却从不让孔雀学习这些,反倒常带着他四处采摘药草,给牛马施针,有意想将自己的医术传给儿子。
刀女说,孔雀生来不是女身,便做不了巫,也学不了北境神舞,既然如此,不如成为个好大夫。
年幼时,孔雀跟着母亲懵懵懂懂,还不知不习武对于一个乌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如他身为男丁却没有箭烙,一个乌梁人,还是皇室子弟,若是从小不会武,在草原上便如同生来便站不起的孱弱羔羊,出了娘胎不久便会沦为盘中餐。
可以说,也是直到发现自己的父汗不肯教他骑马,而他的两个兄弟都笑话他是一推就倒的草人,孔雀才终于明白,母亲给他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一开始,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孔雀求母亲,至少让他也拥有一块箭烙,只要有了箭烙,他的两个兄弟就不会每次都说他是小姑娘,拽他头发欺负他了。
然而,不给孔雀箭烙是乌梁王的意思,刀女明白,这意味着乌梁王虽然宠爱她,却不会让她的儿子继承大统,若是她私自给孔雀烙了,可能还会害了他。
只是,这一切对于年幼的孔雀来说实在是太难解释。
无奈之下,刀女只得找来一块人皮烙上了箭烙贴在孔雀背上,虽然经常会被他的两个兄弟撕下来,但孔雀却十分宝贵这块来之不易的箭烙,有时,甚至不戴着就无法睡着。
一直到孔雀七岁时,还是没有人教他骑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兄长都已经开始学习骑射了,孔雀只能自己偷偷牵了马来练习,却因此摔得浑身淤青,刀女心疼他,向乌梁王求来了一匹小马,如此,孔雀才终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学会了乌梁人人都会的骑术。
而他最终也还是没有能够学成任何武艺。
乌梁人的骑射还有武功代代相传,刀女不敢教他,部族里的其他人更是不愿教他,孔雀一开始还想着要和骑马一样偷偷学,但很快就发现,若是他学了拉弓,手指便会长出茧子,而一旦长出茧子,他便无法清晰地感知母亲所传金针在人皮肉下的触感了。
换言之,若是孔雀想要继承母亲传给他的医术便不能学武,至少,不能学习草原上人人都会的骑射。
孔雀还记得,那是他九岁时的一天,他因为给羊圈里新生的羊羔崽子扎针又给他那两个兄弟笑话了很久,孔雀不肯在人面前掉眼泪,独自一个人闷在毡帐的羊毛毯子下头哭了整整一天,母亲来也没能将他哄好,最后,只得叹着气走了。
一直到深夜,哭肿了眼的孔雀才从堆成小山的羊毛毡子底下爬出来,他闷得满身是汗,被细小金发箍成一柳一柳的卷发都黏在了脸上,显得分外可怜,但却又无人在意。
除了母亲,连部族里的奴仆都不愿意接近他,因为他不但是巫子的孩子,还是一只从出生起便被抛弃的羔羊。
母亲放在毡帐里的羊奶早已凉透了,喝起来有一股腥味,想到母亲也不在这里,孔雀又有点想哭,但这时,他却忽然听见毡帐角落里传来一声弱弱的羊叫。
那是白天被他救回来的小羊羔,不知何时被母亲抱了回来,洗得雪白,如今正躺在一堆毛毡上,舒服地咩咩直叫。
明明今早它还虚弱地站不起来,但现今孔雀刚走过去,小羊羔便兴奋地撑起腿,冲他摇头摆尾,好似还认得他。
是他施的针……把小羊救活了!
孔雀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兴奋地将小羊抱起转了两圈,这才发现小羊脖子上还坠着一颗和母亲身上一模一样的铃铛,而这也意味着,这只小羊羔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盘中餐。
它已经是孔雀的小羊了。
一定是母亲为他求来的!
孔雀不禁高兴起来,抱着小羊亲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便想到,若是今早他不为小羊施针,这只小羊会不会就再也站不起来,之后,它便会被抛弃,宰杀,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
是他救了小羊,而现在,他也要救他自己。
孔雀并不愚笨,立刻就明白,这是母亲在提醒他,即便生来就是弃子,他也可以活下去。
不仅如此,先前孔雀虽然一直在和母亲学针,但下针不稳,被他医治的小羊无一例外都死了,这还是第一只,被孔雀亲手救回的羊羔子。
孔雀不禁想,如今,他既然能救活小羊,就意味着他的针法已经大有长进,或许他日,他也可以救回别人。
便是乌梁人人好武那又如何,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常胜将军?若是在战场上中了箭,受了刀,这些人还不是需要人来医治?
忽然间,孔雀好像想通了一切,他抱着小羊冲出了毡帐,此时草原上早已万籁俱寂,头顶繁星点点,而他深吸进一口冰凉的夜风,感到自己又可以活下去了。
若非是帐中之人都已睡下,孔雀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他再也不要管他们是怎么说的,无论是说他漂亮,说他没用,又或是说他是注定无法长大的羔羊,从此往后,孔雀都要救自己。
他要活下去。
孔雀在那一晚下定了决心。
而那时,距离灰鹞岭之役还有两年,距离乌梁内乱还有三年。
只是在这一晚,厄运尚未到来,年仅九岁的孔雀抱着小羊温暖的身体,仰头望向草原上万丈天空的深处,对未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第54章
在孔雀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刀女又为乌梁王跳了一次那诡谲万分的神舞。
对于刀女而言,她每一次大卜都需要以血和铁为祭,辽州之战用的是双刀,而这一次,用的却是一块她自草原深处寻来的生铁。
不知为何,哪怕在这里生活了已经有十载,但刀女看上去却没有太多变化,穿上五色华服,覆上珠链面纱,她看上去,甚至就和当年被乌梁王捡回来时一模一样。
刀女说,正如这天地中一切都有寿数,每个巫子一生中能大卜的次数也有限,她已卜过两次,一次为了父母,一次为了丈夫,而这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次,她要为了乌梁和她的孩子而卜。
随即,铃声响起,孔雀呆呆地看着母亲绕着铁与火旋转,舞动,她的身体大张大合,加之脸上戴着让人看不清面容的面具,几乎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母亲了。
刀女越跳越是癫狂,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来回弯折,汗珠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淌,直到孔雀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母亲的动作才戛然而止。
她仰头看着天,好似忽然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口中发出如同蛇一样的声音:“灰鹞岭……我的大王,只要打下灰鹞岭,大陇必有大灾降世。”
说罢,刀女鼻子流出鲜血,滴落在那块生铁上,而她重重向前扑倒,如同一只精疲力尽的动物一般失去了意识。
有了当年的那场辽州大捷,乌梁王对刀女的大卜信赖有加,也因此,哪怕灰鹞岭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一月后,乌梁大军却还是闪电般地突袭了这座要塞,结果,竟是意外得手。
原来,原先带兵驻扎在灰鹞岭一带的阮云夷那时因为楚州的天罗之乱,被调离北境平乱,又因为受了重伤被赐神火将军之名,一直在京师养伤,也就是在这时,乌梁趁着北境边防空虚,竟时一举攻破了先前久攻不下的灰鹞岭,消息传回大陇,朝野上下不禁一片哗然。
自辽州之战后,大陇已经有许久没有在乌梁手上吃过如此血亏了。
就在大陇朝廷紧急商量对策之际,乌梁王也不禁再度对身旁这个美丽的巫子刮目相看,一时间,刀女的恩宠更盛,夜里,她蜷缩在满都古怀里,凑在男人耳边笑道:“请大王不要着急,再过不久,定有更好的消息传来……这是天地告诉我的。”
于是,他们便又等了几月。
这几月里,大陇先后派了数人来想要夺回灰鹞岭却都是无功而返,一直到了那一年深秋,忽有探子传来消息,称大陇京师突发天火,无数百姓受灾,连皇宫都被震塌了,可不正是先前刀女所卜的大灾?
孔雀还记得,那段时日,父汗罕见地带着他和母亲一起出巡,去看了灰鹞岭旁高耸如云的雪山和其下幽深狭长的山谷,父汗说,在陇人口中,灰鹞岭旁的高山便连最善飞的鸟也飞不过,而只要这处奇险一日被握在陇人手里,他们入关便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