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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那天晚上,刀女和孔雀一起睡在离马市不远的戈壁沙丘下,而刀女用一块破布将孔雀裹得严严实实,低声对他说道:“今天休息一晚,明天晚上,娘会将那匹母马的肚子剖开,拿出小马,然后将你放进去,等到了大陇,你就跑。”
  “那……母亲呢?”
  一路走来,孔雀心中其实早有不好的预感,母亲将大多食物都给了她,变得越发苍白消瘦,而每次孔雀问她到了大陇该怎么办时,母亲都只是垂眼不语。
  只有这一次,刀女终于回答了他。
  她在面纱下眺望着无尽戈壁,眼神苍凉:“天在呼唤我……孔雀,我的占卜失败,因为我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必须要回去,回到天地中去。”
  那时刀女说的话,孔雀其实听不太懂,但他就是知道,母亲不会再陪着他了,这个从小到大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马上就会离开他了。
  戈壁上的风很冷,孔雀蜷缩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夜,直到天亮,刀女替他整理好行囊,亲吻他的两颊和额头。
  刀女说,虽然他没有剑烙,但只要孔雀身上流着她的血,有她亲手点上去的痣,无论孔雀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在天地之间看到他。
  之后的事,对于孔雀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他与母亲一起度过了最后一日,为了能撑得久些,刀女给他买了好些热腾腾的饼子,让孔雀将肚子填饱,直到夜里,刀女牵着他,在黑暗里走进了马厩。
  在孔雀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匹马又或是一只羊可以拒绝刀女,他看着母亲施展医术,用药油让那匹母马悄无声息地睡了下去,之后,便是用刀剖开肚子竟也毫无反应。
  母马流着血的皮肉十分暖和,孔雀爬进去,躺在一片血色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
  她流着泪对他微笑,然后一针一针,将马肚子缝上了。
  在黑暗中,孔雀能听到母马的心脏在跳,一呼一吸间,他就像是回到了母亲温暖的胎宫里。
  孔雀闭上眼。
  那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之后,我便在马肚子里来到了大陇,那只母马带着我走了一日,就好像不知肚子里的孩儿已经被偷梁换柱了一般,直到夜里,我感觉它躺了下来,便用了药油让它睡去,然后剖开它的肚子钻了出来。”
  孔雀所说的一切是如此惊世骇俗,以至于房内此时鸦雀无声。
  曹野也没想到孔雀的身世会是如此曲折,皱眉道:“你来大陇时应当不过十二三岁吧,是如何……”
  孔雀苦笑:“还好,母亲教过我大陇的官话,加上我年纪还小,便是说话磕磕绊绊也无人起疑……当然,一开始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人想将我卖到蜂窠里去,后头被我发现这才逃了出来,最终,我被一个云游的行医所救,他看我会些医术,便让我跟着他四处看诊,直到他死了,我便又成了一个人。”
  既然开诚布公,曹野索性将心中所有疑虑都抖了出来:“先前我便察觉,你似是对神火将军有些兴趣……”
  “我不信神火将军。”
  而这一回,孔雀几乎立刻冷冷说道:“母亲不信鬼神,我也不信,她的占卜之所以错了,不过是因为她的时候到了,并非是因为神火将军即将归位,这才降下那场雪崩……在那行医死后,我去蜀州查无根肉,便是因为我无法忍受有人吹嘘神火将军种种神通,我想要证明,母亲才是对的,这世上只有天地自然,神从来就不存在。”
  “你……”
  第一次,孔雀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旁的南天烛不由睁大眼睛倒退一步。
  她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乌梁世子,当年,若非是乌梁屡屡进犯,阮云夷不会年纪轻轻就丧父丧母,更不会为了夺回失地,惨死在灰窑岭下……
  想到这些,南天烛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推门出去,动作之快,便连勾娘都没拦住。
  很显然,即便孔雀没有一点乌梁世子的样子,对他的出身也是厌弃大于骄傲,但他骨子里毕竟流着乌梁的血,而他的父兄更是直接导致阮云夷身死的罪魁祸首。
  此事便是曹野也需要时间消化,更别说是向来尊崇阮云夷的南天烛了。
  “勾娘,你去看看小蜡烛,聂言刚走,可别再弄出什么事端。”
  曹野看了勾娘一眼,后者会意,立刻追了出去,而曹野揉着眉心叹气:“你也是心大,要知我们三个可都是陇人,你这个乌梁世子轻易便将身份告诉我们,就这么不怕死吗?”
  孔雀抿了抿嘴,俊美的脸上终是浮上一丝忐忑:“那事到如今,你们难道会把我交出去吗?”
  从小到大他都是独自为营,没有兄弟,没有友人,除了母亲以外,从没有人会长久站在他这边,以至于孔雀都快忘记被人所救是什么感觉。
  他嗫嚅道:“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想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但是孔雀少侠,你报恩的方式还真是出人意料。”
  曹野本以为,为了阮云夷,自己至少会生气那么一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若是多年前,阮云夷因为他身上流着曹家的血就对他避而远之,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他了。
  想到这儿,曹野只是叹了口气:“吃了这么多苦才把你捞出来,要是回头再把你交出去,我先前吃的苦不就白吃了?”
  孔雀一愣,曹野起身拍拍他肩膀:“我是个没有原则的奸臣,而勾娘出身江湖,最讲义气,也因此,你现在该担心的人,应当不是我们。”
  而他话音刚落,房门大开,勾娘如同拎着一只炸毛小狗,将手脚乱蹬,浑身铃铛响个不停的南天烛从外头抱了进来。
  她无奈:“我不擅长哄人,不过聂言还在盯着我们,你们要说的话应当不能在大街上说。”
  她给曹野使了个眼色,曹野立刻会意:“小世子,你自求多福。”
  说罢,他轻巧避开孔雀求助的手,笑眯眯和勾娘出去了,临末了还不忘贴心地帮他俩关上门。
  一时间,室内就只剩下孔雀和已经哭花脸的南天烛。
  明明两人先前吵了一路,但这时孔雀的伶牙俐齿却仿佛打了结,纠结许久刚要开口,南天烛呵斥道:“你别说话!我不想听骗子说话!”
  孔雀打了个激灵,到了嘴边的话眼看就要咽下去,忽然间,门外传来曹野懒洋洋的声音:“忘记说了,长得好看要发挥优势,说不好因为脸太好看,人家说着说着就消气了。”
  而一旁的勾娘这时也补充:“门我们替你守了,别让她跳窗就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南天烛立刻就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往窗边跑,也还好孔雀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拉了回来:“你还真跳啊!”
  “不想和你呆在一起,放开!”
  南天烛还在气头上,恶狠狠揍了他两拳,力气不小,只可惜孔雀生得人高马大,她的拳头非但没什么用处,反倒又让孔雀抓住了手腕。
  南天烛简直气急败坏,见挣脱不开,一口就咬在孔雀虎口上,咬得很用力,但孔雀还是没松手。
  “你凭什么……”
  血的味道最是呛人,南天烛讨厌这气味,她想到阮将军,眼睛一花,忍不住又想哭,但就在眼泪滚落脸颊之前,却有两颗温热水珠抢先一步,落在她手腕上。
  “你说我是骗子,那你以为……从小到大我有得选吗?”
  南天烛一抬眼,发觉孔雀双目通红,好似忍无可忍,抓着她的手腕青筋暴起:“我生来就是乌梁人!即便他们当我是个累赘,恨不得我死了,我也还是只能这样活下去!我生来就做不了巫子,也做不了世子,甚至连我的父亲都不肯承认我是一个男子!我也不知自己是谁,能做成什么,但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说完这些,孔雀早已泪流满面。
  他原先不想说,但一想到南天烛明明和他一样举目无亲,到头来却不懂他的无可奈何,孔雀就忍不住恶狠狠道:“你不是说,你也同样被人所厌弃,从小没爹没娘吗?那难道你就知道自己是谁,难道……你就有得选吗!”
  “我……”
  一时间,南天烛竟给问得僵在原地,甚至连哭都忘了。
  她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字。
  没得选。
  她又如何能不明白?
  从她记事起便没爹没娘,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她也从来都没得选。
  而之后,她在外四处碰壁,被人误会是邪祟,被逼要睡在义庄里,只能靠着装神弄鬼才能填饱肚子,既做不成普通人,也做不成恶人。
  就如孔雀所说,她其实并不知她是谁,只知这天地广阔,而她生来便是独自一人,如同一颗浮萍,只能强撑着往下活。
  寥寥几句,孔雀就像是戳漏了南天烛心里那张薄薄的纸,积攒许久的辛苦涌了出来,南天烛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得咬着牙道:“你不要哭了……声音这么大,想叫整个客栈都知道你是乌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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