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在南天烛的记忆里,她在马背上曾经偷偷看过一两眼,几个曾经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直到死都圆睁着双目,看着天,好似想要在死前记住他们很久都没见过的太阳。
如果没有阮云夷,南天烛本来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云夷他应当也从未想过,会在楚州杀这么多人。”
眼看南天烛眼圈发红,曹野轻叹口气,刚要提醒,孔雀却已经递上了帕子。
“那一次平乱,他去了很久……过去,他在外行军打仗,总是时不时要给我寄来书信,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云夷足有好几个月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现在想来,那时他身为将领,却连如此年幼的孩子都不能放过,只怕心里也并不好受。”
几人一齐走进那废墟之中。
十年前,这里曾经堆满了烧焦的尸骨,后来,也是阮云夷在离开楚州之前,命楚州官府将那些残尸一起拉去葬了,或许,便是想让那些无辜惨死的鬼童有一个归处。
沿着断壁残桓走了不过一炷香时间,忽然间,几人远远看到在不远处的废墟堆里,竟是孤零零立着一间庙宇,四壁暗红,单看色泽便知,那定是一座神火庙。
勾娘淡淡道:“还挺会挑地方。”
曹野心知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若是世上真有鬼神,此处只怕是怨气冲天,而天底下又有什么人比阮云夷这位神火将军更能镇得住天罗门的牛鬼蛇神?
几人走上前去,果真,那座庙宇里立着的,正是阮云夷的塑像,只是不同于别处,这里的神火庙因建在废墟正中,平日里鲜少有人敢来祭拜,案台上早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就连香炉里也看不见残香。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阮将军立庙也不晓得打扫,连天罗和仙蜕都混为一谈,还指望着神火将军能庇佑他们?”
南天烛见状不禁鼻子里出气,立刻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案台上的浮灰,又将身上买的干粮通通拿了出来,当作贡品,放在了神像前。
“阮将军曾经问过我的名字,只是……我还没来及回答他,他便将我放下了马,而那就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南天烛仰头去望,阮云夷的面容不悲不喜,垂眼看她。
虽然,塑像上的人和她记忆中并不相像,但是,只要身处在这庙宇之中,南天烛便不再觉得害怕了。
“在圣姑走后,天罗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随着记忆纷乱而来,南天烛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回到楚州后,这些过去每时每刻都在侵扰她,而也只有在神火将军的神像下,她才敢放任自己回想这些旧事。
“能够练出嗅力的孩子很少,那些人会端来一些很恶心的东西让我嗅闻,若是说不对,便是一顿毒打,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都忘记身上不痛是什么感觉。”
时隔十年,南天烛却还能清晰地记起鞭子呼啸时的声响。
不知为何,天罗里总有很好的金创药,或许是圣姑留下的,能抹平她身上的伤口,不留下一丝痕迹。
“鬼童的身上不能留下伤口,所以,每次他们都会给我们抹药,只是,有些时候打得太狠了,有些孩子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就这样落了病根,每天不是咳嗽就是吐,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那里,然后,他们的尸体又会在某一天清晨忽然消失不见。”
南天烛说着,掌心里传来刺痛,不知何时,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但她却根本无法松手。
她依稀记得,她曾经见过一个祀耳鬼的孩子,隔着几堵墙听见了她的哭声,偷偷给她塞了馒头,而直到天罗被剿灭,南天烛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日,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上了那艘船。
“我不知道,那些孩子会不会记恨阮将军,但换做我,相比一直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受折磨,我宁可有人来给我一个解脱。”
废墟里鸦雀无声,但南天烛在此刻却好似能听见鬼童们的哀嚎,她踌躇许久,终是走上前去,轻轻在神像前跪下。
“我在天罗时,除了圣姑,就只有阮将军问过我的名字,将我当做一个人,于是,在离开天罗那日,我发誓,绝不辜负阮将军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我努力忘记这里,就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一想到如今自己膝下的土地便是那片人间炼狱,南天烛便觉得浑身发麻,只是这一回,她不想再逃跑了。
“只要我活着,我便早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罗的真面目,让他们知道,天罗从没有什么法宝,更没有什么仙蜕,有的,不过是一帮只敢对孩子动手的畜生!”
深吸口气,南天烛俯下身去:“阮将军,还请您助我。”
她重重将额头磕在了青石板上,鼻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就好像是无辜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魂正在呼唤她。
“这一回,无论如何——”
南天烛咬着牙:“我都不会再让这帮王八蛋糊弄过去了。”
第69章
判官舌判人死便死,要查清此事,曹野自是免不了要和楚州官府打交道。
而这一回,亮出巡察使的牌子后,楚州知州王大人没有二话,立刻命人扛出了一只大箱子,里头放着的,竟都是这几年楚州城中离奇暴死的案卷。
这一路走来,曹野还没碰到过如此上道的,见状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奇道:“王大人怎会将这些都收在一起?莫不是早觉得其中有古怪?”
自打知道了他姓曹,王大人的头就没抬起来过,闻言毕恭毕敬道:“十年前楚州闹出过天罗之乱,若非被神火将军剿灭,后果不堪设想,也因此,下官自上任来便一直担心楚州再次重蹈覆辙。”
也难怪。
曹野心想,当年天罗之乱,楚州知州因包祸藏奸掉了脑袋,想必这位后来的知州自上任来便一直胆战心惊,生怕再惹出这样的乱子,于是处处小心。
而他正要夸赞两句,却听这位王大人又道:“下官也早有耳闻,曹大人这一路明察秋毫,破除种种民间邪门歪道,如今既来了楚州,必是为了判官舌,所以,早早整理好这些案卷,也是为了方便曹大人查案。”
“你对我早有耳闻?”
曹野一愣,先前裴深便说过,他身为巡察使的功绩早已在民间传开,那时他还当是越州地处江南,消息灵通,结果楚州如此偏僻,竟也知道此事?
曹野不由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大人头更低了:“楚州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并不与世隔绝,城里早有消息,而下官想到楚州出了判官舌,便猜大人早晚会来了。”
“原来如此……”
曹野若有所思,但再一想,既然这位知州早知自己要来,必是已经好好查过这些案子,结果却没能查出名堂,难不成,这些人真是被判官舌判死吗?
曹野心中不禁涌上一种不祥预感,谢过王大人后,便让勾娘将整只箱子拿走了。
自五年前傩面第一次说话,楚州城里已经被“判死”了二十七人,王大人的记录非常详尽,从殓房的验尸到人证的走访,几乎面面俱到,可见其性子之谨小慎微。
“字也太多了吧……”
整整三个时辰,四人都在客栈里翻案卷。
孔雀本来卯足了劲儿想要帮南天烛查清这个案子,但毕竟不是陇人,寻常看看方子还行,连着看这写得密密麻麻的案卷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多时便一头栽倒在桌上,头痛道:“都查这么细了都没瞧出问题,我们现在重看这些真的有用吗?要我说,还不如去那戏班子看看,说话的傩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我们去看了,那傩面也不过是一张傩面,毕竟,深夜里潜入戏班子,装成是傩面说话,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曹野的声音从堆得比他还高的案卷后传来,好笑道:“孔雀少侠这是怎么了,先前看你还信心满满,想要帮小蜡烛查案,结果这才看两本就已经想睡大觉了?”
“我本来就是乌梁人,看不惯你们陇人的字,再说了,我也没在刑部干过活儿。”
孔雀不服气地起身揉了揉眼。
不知为何,一到这种时候,曹野便丝毫没有了病人的模样,看起案卷来一目十行,事后还能过目不忘。
这家伙过去在刑部,保不齐还真是个好官。
孔雀心中正是腹诽,曹野已经翻完手上的最后一本,他长舒一口气,探出头来:“怎么样,看出点名堂了吗?”
勾娘手边放着七八本案卷,闻言说道:“我看的这几个不是病死就是老死,仵作验了尸,也有家人作证,他们本就有重疾在身,命不久矣,只是,在被点到名字后不久就刚好死了罢了。”
南天烛一口气看了四五本,结果却也差不多,气闷道:“都没什么古怪,怎么这么巧,偏偏在被叫了名字后就死了呢?”
“没有古怪?”
曹野笑笑:“为何会觉得没有古怪?判官舌既有能判人生死的神通,为何只判了些本来就快死的人,这还不古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