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但是,不奇怪吗?”
孔雀这时忍不住插嘴:“整整五年,你们都没能查出这些信徒的上线,说明他们将此事做得很隐秘,那既然要隐匿行踪,又为何还要用杀人剖肝这么招摇的方式祭鬼?”
而这么一说,曹野也立刻就明白了此事的古怪之处。
天罗这一次卷土重来,是图什么?
若想继续吸纳教众,他们行事过于低调,又都是单线联系,如何能够让更多人入教?
而若是谋财,像是方文孝之辈,用迷香都能叫他们笃信不疑,又何必非要杀人祭鬼,将此事弄的如此麻烦?
忽然间,曹野脑中有灵光一闪。
他想起先前的五通惨案,玉玄子虽是为了那尊佛像而来,但若是直接杀人,便会立刻让人联想到是佛像招惹来的祸事,于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不惜用了十分麻烦的法子,借蔡鸣之手给李老爷下毒,最终,将旁人注意力从那尊佛像身上引开了。
避重就轻,必是有鬼。
想到这儿,曹野不由眉头紧皱:“不管幕后之人是谁,他们找上的都是家底殷实的商贾,多半是为财而来,但是之所以要弄的如此麻烦,祭鬼剖肝,或许,是为了遮掩。”
“遮掩什么?”
南天烛不解。
“遮掩他们的真实身份。”
身为五通惨案的苦主,勾娘冷冷道:“也许这背后之人根本不是天罗余孽,但他们要嫁祸给天罗,于是才用了如此像是天罗的手法,就是为了在一切见光之时,将一切栽到天罗头上,隐藏身份。”
可想而知,这样一说,尉风与火丫的脸色双双剧变,尉风更是立刻反驳:“不可能!如果不是天罗,又是什么人会如此清楚他们的手段,连祭鬼用的祭词都一模一样?”
“但若是他们十年前就在局中呢?”
事到如今,曹野已经愈发确定,当年声势浩大的天罗之乱中必然有一些他们未能抓住的影子。
这些人行事谨慎毒辣,并且,每一步都想好了后手。
在取回那佛像时,他们披着五通的皮,而在谋取钱财时,他们又披着天罗的皮。
是这伙人杀死的传谣之人吗?
他们明明打算将一切都栽到天罗身上,做事处处小心,又为何会在有人传谣判官舌是天罗宝物时出面灭口?
曹野还未想出结果,但尉风的忍耐却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因为阮云夷之死,他本就恨透了曹野,又听他上来便将这几年他与火丫所做之事全盘否定,不由更加愤恨,手中长剑一横,二话不说便朝曹野一剑刺来!
……糟了。
值此生死关头,曹野想到的却不是自己小命不保,而是站在他后头的勾娘手正抓在勾陈的剑柄上。
便是曹野不通武艺,都能感受到身旁的勾娘杀意瞬间暴涨,他倒吸一口凉气,对那些守在外围的官差家丁大喊:“都离这远点!”
而话音刚落,一道剑气相撞的罡风已经拂在曹野脸上,他身体孱弱,这一下竟是险些给这剑气掀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睁开眼,整个方宅里已经只剩孔雀南天烛和火丫。
要知,尉风本是以判官的身份而来,那些官差都以为曹野一行人在对峙仙蜕,将火丫送来就战战兢兢,此时一听曹野发话,又哪里还敢傻傻站着,纷纷如鸟兽散,离开了这里。
而孔雀还没搞清楚状况,莫名道:“姓曹的你干什么,本来人多势众,这下不是变成单打独斗了?”
曹野简直恨不得叫他俩也推着火丫出去,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身前,勾娘替他挡下了惊鸿,双剑相交,剑锋因为双方内力冲撞而震颤不停,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勾娘轻声道:“我说了,你当着我的面动他,是找死。”
“口气还挺大。”
先前过了几手,尉风早已看出这娘子功夫了得,只可惜,心神不稳,用剑时还有些畏手畏脚,若是继续这样,只怕赢不了他。
尉风冷冷道:“我今日既然露面,必要他和方文孝狗命,你要想保他,就得先杀了我。”
“能不能别说了……”
站在勾娘身后的曹野简直眼前一黑。
他虽不知勾娘与尉风武功孰高孰低,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他不想让勾娘发疯或是受伤,更不想让阮云夷的副将死在这里。
该怎么做才好……
院子里已经没有旁人,曹野犹豫片刻,本想开口同尉风解释七年前之事,却不想就在此时,勾娘竟忽然笑了。
“有眼无珠的东西,活着也没用。”
不同于平时,勾娘声音冰冷万分,甚至还隐隐透着一股狂气。
一瞬间,尉风只觉来人剑锋上内力暴涨,他暗自心惊之余猛地跳开,就见勾娘横剑缓步自黑暗中走出,分明还是同一个人,但不知为何,模样已经与方才截然不同。
“不用担心,等你死了,我定将你人头送去神火庙。”
月光下,勾娘歪着头,泛着冷光的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在盯着将死的猎物:“到时便让阮云夷来评评理,看看你与东家,到底谁才更该死。”
第78章
再一次,勾娘感觉自己的神志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还记得小时爹常对她说,用剑之人,心中装着不能是剑,须得是人。
幼时,勾娘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她喜欢剑,心中装着的也都是剑,一心一意只想将李魁首传给她的剑法练到极致,却不想还未等她真正出师,家中便已经大祸临头。
在她走进五通观的那一刻,勾娘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亲人尸体,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化作一把剑,把所有人都杀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勾娘甚至记不太清。
她只记得,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人按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她那时已经杀了五个人,若非是最后一刻,她看到了爹娘的尸体还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只怕她的理智根本不会回归,而那一日,她就会和家中祖辈一样,发狂而死。
五通惨案,勾娘一夜之间失去了她全部的亲人,便是她想在心中装些什么,那些人也都死了。
勾娘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却没想到竟有人救了她。
而从那一日起,勾娘便把那双垂眼的主人填进了心里。
为了熬过牢狱和徒刑,许多次,勾娘都不得不将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活生生抽离出去,而在那些冰冷刺骨的寒夜,她蜷缩在牢狱深处,面无表情,就好像是插在冻土里的一把剑,一言不发。
直到这时,勾娘才终于知道李魁首那句话的意思。
若是心中空空荡荡,只怕她根本熬不过那三年,更不可能等到天子大赦天下,重获自由。
而之后,她来到了永州,重新见到了曹野。
六年里,勾娘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踏过那条线,为的就是不让五通观里的一切重演。
只是,随着剑法愈发精进,勾娘也愈发明白,为何当年父亲要金盆洗手,将勾陈藏在院子里。
剑法的终极是无我,而所谓无我,便是舍弃人心,变成无情无欲的剑,抑或是沉沦欲海的兽。
勾娘知道,若是将此剑一直练下去,她必是会踏上先人的老路,早晚会彻底迷失在杀欲里,变成某种非人的存在。
然而,曹野的出身决定了他面对的敌人绝非普通人,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勾娘要想保住他,便不能放下手中剑。
于是,她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将曹野当作自己的锚,每次心中的兽无法控制之时,她便去看着他,想象自己一旦发狂,勾陈便会穿透他的心口,割开他的喉咙。
有几回,她站在高处,死死盯着站在院中的曹野,又看着自己双手,恍惚间,她感到他的血在那里流淌,慢慢填满每一寸掌纹。
如果她发狂,曹野会死在她手里吗?
那双会弯下微笑的眼睛,会大睁着再也闭不上吗?
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每每想到这些,勾娘心底都会涌起一种她已经忘却很久的寒意,而她花了许久才想明白,原来,那便是恐惧。
勾娘无法忍受再经历一次当年五通观里发生的事,更无法忍受,自己在发狂之中害死曹野。
毕竟,越是看着他,勾娘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她不但想要曹野活着,还想要曹野站到自己身边,与她一起走遍九州天下,将藏在阴影里的邪魔蛇鼠全都除尽。
所以,她不能让他死,她也不能让自己疯。
靠着这份恐惧,勾娘维系住自己最后的理智,就像是一艘在海上漂泊的船,虽然摇摇欲坠,但至少,曹野拉住了她,不会让她飘去不知何处的未来。
六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勾娘放任自己离开了这道锚。
动手之后她已发觉,在她清醒时,尉风的武功或在她之上,加之他与曹野有仇在先,若是她不全力而为,曹野可能真的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