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苦笑一声,曹野伸手盖住勾娘双眼,低声道:“有小蜡烛和孔雀在这儿,你才不会呢……放心吧小狮子,我和你保证,之后的事我会解决,等你睡醒,看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我。”
他说完,只觉得勾娘的睫毛像是刷子一样刷过他的掌心,她的呼吸变得绵长,捉着他的手滑落下去,终是靠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孔雀!”
曹野也不知勾娘到底伤得多重,见人睡过去,赶紧叫了孔雀来给勾娘处理伤口。
孔雀又哪里需要他提醒,连奔带跑地冲了过来,撕开身上衣服给勾娘止血,没好气道:“大姐头原先身上那么多伤也没好好养过,这回绝不能再留下新疤了。”
过去那些酷刑在勾娘身上留下的伤疤,孔雀因为给勾娘上药看过一回,称得上是触目惊心,而曹野看着勾娘毫无知觉的脸庞,想到多年前在京师大牢里的相遇,李猊认定他是救命恩人,殊不知,若是没有五通的案子,曹野或许也早已心灰意冷,离开官场。
七年来,当年他心中熄灭又复燃的火种早已因为阮云夷的死而变得熹微,辞官的那一日他便明白,自己的出身注定了他无法善终,只是,因为裴深还在朝为官,他除了依照皇帝意思做事,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同样,若是皇帝要让全天下误会他,曹野也只能当一个罪人。
他不能死,因为他要代替皇帝,做天下人的靶子,同时,他也无法好好活着,因为那个被他“害死”的人不是旁人,是阮云夷。
有无数深夜,曹野想到阮云夷离去时的背影都觉得心如刀割,而当他缠绵病榻,辗转难眠,曹野本以为,他身旁空无一人。
只是,直到不久前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夜晚,在那月色的另一端,勾娘一直都在。
勾娘守了他整整六年。
在全天下都恨不得将他找出来诛之而后快时,勾娘的剑,却是指向了天下人。
于是,本就如同一团死灰的曹野如今才得以站在这里,而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时,心中的火种,其实也早就已经开始再度燃烧了。
“那就麻烦你了,孔雀。”
曹野用拇指替勾娘擦去唇边血迹,苦笑道:“上一回我虽救了她,却还是叫她吃了许多苦头,这一回可不能再这样了。”
说罢,曹野站起身来,因身上浸透了勾娘的血,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却仍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衣衫,终是显出几分名门望族的矜贵疏离之感。
曹野淡淡道:“尉风,你今日可以杀了方文孝,但他一死,有人以天罗之名祭鬼敛财一事便再无人证,而楚州百姓不知其中内情便会继续信卜,你难道希望这一切再像是十年前那样囫囵结束?”
尉风被勾娘砸得头晕目眩,在火丫搀扶下方才踉跄站起身,冷笑道:“姓曹的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人骗得愿为你豁出命去?”
他说着又拔出匕首,似还要上前,这时,只听一声铃响,一个娇小身影却是直接挡在了曹野身前。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南天烛厉声道:“你杀了他,谁来说出天罗真相!这么多年,那些当官的谁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重提旧事!就只有他!发现天罗有死灰复燃之兆便赶来楚州重查此案!你说他害死了阮将军,但究竟是谁下的旨,又是谁害死了阮将军,你心里难道不知道吗?”
“小蜡烛别乱说话!”
曹野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回头望去,好在,这院子里如今没有旁人,方文孝虽是在屋里,但因吃了孔雀的药,如今应当是昏睡不醒,不会听见他们说话。
而闻言,南天烛却是一步都没有让,只是继续逼近尉风,冷冷道:“我也恨过他,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若真是一个祸乱朝纲的奸臣,他绝不会拖着病躯,千里奔波只为一个真相!如果你真的爱戴阮将军,至少应当弄清真正的仇人是谁吧?还是说,这天下人皆是欺软怕硬,一叶障目之辈,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那道旨意是谁下的,但是,却都只敢去恨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佞臣之子?”
一语落下,整个院中一片死寂,孔雀张大了嘴,竟是连手上包了一半的细布都忘了打结。
就连曹野都没想到最后会是南天烛说出这些,他一时也不知该做出如何表情,只能怔怔站在那里。
七年来,他一直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人像是云夷一样信他,但却不想,就这短短几月,竟是接连让他碰到了三个。
“还有你。”
南天烛话还没说完,又怒气冲冲地望向火丫:“你过去在天罗呆过,你应当知道,若是继续让人相信这些,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十年前,阮将军虽是将所有人都杀光了,但那又如何,只要还有人信,就会有第二个天罗,第三个天罗!这些人是杀不完的,除非能让人不信!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事到如今,火丫脸色惨白,似是想要说话,但一开口却是先抖出了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尉风一把扶住她,皱眉道:“来不及了,我必须要让她看到方文孝死!”
“什么死不死的,先给我看看再说!”
这时,孔雀已经给勾娘包扎完伤口,气喘吁吁地冲了上来,直接给火丫塞了一颗曹野的药丸:“赶紧把这个吃了!这是宫中给他配来应急的,你俩的病症几乎一样,吃了就能吊命!”
“这……”
尉风还在犹豫,火丫却望向南天烛,两人同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童,天生便相互信任,见南天烛点了头,火丫亦不再犹豫,立刻将那药丸吞了下去,果不其然,很快咳嗽就止住了。
孔雀见状道:“你的病比他重些,到了这份上,也不用管这么多了,继续吃这个药,至少还能给你一两年时间。”
“一两年……”
火丫缓过气来,瘫软在尉风怀里苦笑:“也不知,还能否看到天罗彻底被灭的那一天……”
“自是可以,只要,你们愿意留下人证。”
这时,曹野走上前来,淡淡道:“皇上此番派我来查的是民间的旁门左道,虽然如今百姓都在说神火将军,但若是天罗有复燃之兆,我也必是不能不管,这一回,定是要将它连根拔起。”
“话说的倒是好听……”
尉风恨了曹野七年,自是不会轻易被他三言两语说服,冷冷道:“七年前,虽是皇上下旨,但你怎能就这样传旨,最后竟还全身而退?过去我身为副将,将军待你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便是在北境那苦寒之地,将军每日也只有一碗肉汤喝,但他都仍想着要给你带回牦牛干……分明你是曹嵩的儿子,但将军却从未对你心生间隙,你最后,又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我……”
曹野正要开口,孔雀却已听不下去,挡在曹野面前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他该如何?皇帝让他传旨,难不成他还能当场抹脖子?我虽不知他七年前身体如何,但看他现在这副死样子想来也不会太好,天下人都说他没劝过皇帝,就让阮云夷去送死,但你又不在那里,你怎知他没劝?人没死就是没劝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南天烛开了个好头,孔雀如今竟也直言不讳起来,眼看尉风脸色愈发难看,曹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住了孔雀:“怎么说话的?尉风将军当年人都不在京师,又如何能知道这一切?更不要说,七年前之事确实错综复杂,皇上命我传旨自是有他的考量,毕竟,百姓可以恨我,但确实不能恨当今圣上,不是吗?”
相识以来头一回,曹野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了当地回应了七年前的事,孔雀也知他大约是打算说实话了,叹了口气:“早不说晚不说,非得在大姐头睡着的时候说……”
曹野笑笑,看向躺在地上的勾娘:“对于勾娘来说,我说不说都一样,许多事,我也不想让她知道那么细,免得她再为我生气。”
“这么说来,七年前,皇上派将军去往北境,当真有隐情?”
到了这个份儿上,尉风也不瞎,曹野此人虽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他素来不喜的油滑狡黠,但能叫同行三人都对他死心塌地,光靠着嘴皮子是决然行不通的。
他皱起眉:“究竟为何,皇上非要让他寒冬腊月前往北境?他难道不知此去凶险,将军旧伤未愈,万一……”
而这一回,尉风话还没说完,一抬头,他见曹野眼底阴沉一片,一种寒意顿时爬上了他的背脊。
一个战功累累的将领,为何会被皇帝要求去送死……
尉风从军多年,自是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然而,阮云夷毕竟是皇上亲封的神火将军,阮家更是满门忠烈,镇国将军与其夫人一生都守在北境,只为让乌梁的兵马无法踏入中原半步。
如此军功在前,又怎么会……
一瞬间,尉风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而曹野看他模样,也知他或许已经有所猜测,轻声道:“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二人先随我回去,等到了结了判官舌一事,我自会将七年前的真相与你们说个清楚,不再做任何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