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如今叫曹野回想,一切都有迹可循,也不知道裴深在聂言死前是否告诉了他,正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如今的结局。
聂言这一生机关算尽,甚至还四处求神拜佛想要预知前事,结果却偏偏因为自己的算计而死。
想到这儿,曹野不禁叹了口气:“本来我爹或许还在举棋不定,但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爹险些遭人刺杀,我也因此卧床了很久……正是这件事让我爹下定决心,要收一个义子替我挡灾。”
“这么说,或许连当年那场刺杀都……”
直到此时,尉风已然意识到,契贞这盘棋下得极巧,看似每一步都无人插手,实际上,却是算准了这棋盘上每一颗棋子会如何行进。
曹野苦笑道:“裴深来到我家后一直少言寡语,但却极爱读书,我一度以为那是他出身贫苦导致,但如今看来,他入曹家时或许尚不满十岁,却要装成与我几近同龄,自是需要更加劳心劳力,日夜补习,加之他身体受过那密法摧残,于是看起来便十分孱弱,那一头白发多半也是……”
到了最后,曹野已然说不下去。
他与裴深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深知裴深自小便总是满面愁容,曹野过去一直希望能减轻他身上的负担,殊不想裴深这些年费尽心思所筹谋的,或许一直都是如何让他更加痛苦。
他咬牙道:“裴深赶在聂言后脚去找皇上为我求情,本就是故意触怒皇上,几乎能称得上是一石三鸟,既能让皇上对我生气,又能让皇上迁怒于他,并且还让聂言监刑……如此,他不但能拿到聂言手牌,还可以顺势在家养病,这样即便他离开京城,皇上也不会立刻发现。”
如今,当这一切被赤裸裸放上台面,众人在愕然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曹野人在千里之外查案,又怎会知道京城里正有人处心积虑想要置他于死地?
可想而知,待到聂言死讯传回京城,曹野被说成是畏罪潜逃,到时,一旦皇帝发现裴深也已经不见踪影,只怕更是要暴跳如雷。
然而,曹野虽已想明白这一切,却是百口莫辩,甚至连现身都可能立刻招致杀身之祸。
曹野又道:“他胆子很大,七年前,刑部与大理寺几乎将京城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从城外运进来的黑火,这其实便已经将矛头指向了工部,裴深赌的就是皇上的多疑……当工部嫌疑最大,并且连累的都是曹家亲信的时候,皇上反而会开始疑心是有人故意要为难于他,于是,在裴深主动清点了库存上报后便没有深究,过了一段时间才派人重新清点,但为时已晚。”
“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尉风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过去,因阮云夷成天跑去曹府,他自也是见过裴深的,在尉风记忆里,裴深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连人眼睛都不敢看,哪里能想到,此人竟会是契贞插进大陇的探子?
“可恶……”
南天烛这时一想到裴深先前还假惺惺地给他们塞银票就不禁破口大骂:“他先前装得那样好!又是来救场,又是送银票,我还当他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弟弟呢!”
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曹野顿时想起,先前他们在楚州,方文孝求他救命时也拿出过和裴深一样的银票,而曹野只觉得胸口一滞,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七年来,在他在宁州养病,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同时,裴深也不会闲着。
阮云夷的死不过是拉开了大陇内乱的大幕,那七年里,裴深表面在京中为官,无所建树,实际却是暗中率一众契贞内应,在大陇境内四处寻找奇闻逸事煽风点火,为仙蜕造势。
也难怪,裴深过去常闷在房里读那些志怪奇谭。
蜀州肉仙,中州武斗,越州五通,乃至楚州的棱睁鬼甚至是潭州的黑眚,这些……都不会平白出现。
为何长生教首会有刀女医书上记载的银珠草?
为何雨燕尾会想到以天王胆塑金身?
为何王寡妇会受人恩惠拿到天香又造出纸马,显出五通邪性的同时,也造就了麒麟骨的威名?
为何聂言会知仙人髓,又为何楚州天罗,会卷土重来?
曹野喃喃道:“那银票并非是他攒来的……而是他们以祭鬼之名,在楚州向方文孝之辈征来的,毕竟,想要让人四处走动为仙蜕造势,这一切都需要银两,然而裴深人在京中顾不上这些,所以只能让旁人用天香诱那些信徒重入歧途,以此敛财,而就算之后此事暴露,也会被算在天罗残党身上……”
他深吸口气:“天罗是被云夷镇压的,也因此通常没有人会想到,兴起天罗之人和如今推崇神火之人是一丘之貉,但是,却还是不得不防,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但要出手杀死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的人,更是要杀死一切会让人怀疑仙蜕是被人为编造出来的人,比如长生教教主,比如无忧真人,又比如那个在楚州城里传谣的人……他们都是死在裴深手上。”
此时,那张已下到最后一步的巨大棋盘好似就在曹野眼前。
然而,只要一想到,无论是害得小蜡烛和火丫痛苦不堪的天罗,又或是害死勾娘一家的五通,其幕后元凶都是同一个,曹野便感到无法呼吸。
一瞬之间,他仿佛回到听闻阮云夷死讯的那一天,胸口痛得犹如火烧一般,眼前忽明忽暗之际,所有人的声音都在顷刻间远去了。
已经来不及了。
在一切陷入混沌之前,曹野内心再次浮现出这个念头。
想要百姓造反,不但需要官府施压,更需要百姓万人一心。
现在,人人都知仙蜕,人人都信神火,对于契贞,对于裴深,对于等待这盘棋落幕的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那把等待了七年的火,恐怕终究是要烧起来了。
第112章
恍惚间,曹野好像又回到了那年踏青的马车上。
窗外的春光正好,曹野虽坐在马车的背阴处,却仍能感到吹进来的春风是暖的。
而阮云夷便坐在一片碎金里,轻声开口:“我爹说父债子偿,既为人子,便只能认命,但是对我来说,我只信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的东西?”
曹野脑中还是一团迷糊,纯凭本能作答:“那你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了,云夷?”
记忆里,阮云夷转过头来,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曹野的身体,看到他心中深藏之物。
“我看到……一团火。”
“火?”
“一团看上去总是要熄灭,但其实永不会灭的火。”
不知为何,阮云夷的声音听着时远时近,曹野奋力想看清他的脸,但耳边这时却突兀地有人喊了一句:“神君到——”
曹野浑身一颤,再抬眼,马车和春光不在,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阮云夷的神像,一手托火,一手执枪,垂着的双目里无悲无喜。
“我……”
曹野的喉咙刚抖出一个字来,却只觉得周身炙如火烤,不知何时,他已叫一团烈火团团围住,竟是那神像伸出两指,轻点他眉间,于是,那团原先被困于神君掌心的火焰便烧去了他的身上。
而那是一把……可焚尽世间一切的烈火。
曹野置身火中,胸口剧痛,只觉自己即将死在这里。
然而等了许久,直到他因脱力倒在了地上,曹野方才后知后觉,虽然烈火烧身痛苦难当,但这火原来……并不伤他。
此时远处,不知何人笑着念:“吃灵肉,血尚温,恨天王,不识人,捉来麒麟锁牢门,杀了仙人断灵根;说判词,灭亲恩,披乾坤,世不认,拜完观音遭冷指,看遍无常空余恨。”
那人念完,一旁隐隐传来旁人叫好:“好!好一出将军下凡去!好一篇九天神火书!只是如今,这仙肉,凶胆和灵窍都已归了天,也不知其他几位何时才能回来呐?”
曹野给烧得神志模糊,在火中蜷缩成一团。
透过火光,神君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曹野看不真切,但又觉得里头隐隐绰绰,似乎都是他见过的人。
阮云夷,勾娘,南天烛,孔雀,火丫,尉风,裴深,甚至……还有聂言。
他们垂眼看他,像是九天神祇,在俯视一粒大地上的尘埃。
又不知在这烈火中煎熬了多久,终于,曹野头顶有声音响如洪钟。
“心火不灭,人得不死,心火若灭,即刻便死。”
他闭上眼,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迷蒙中,有人将一块冰凉的湿帕按在他额上,又给他喂了些水,曹野挣扎许久,才终是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线。
原来,他正睡在勾娘膝上,远处传来了孔雀他们的声音,虽不分明,但似乎正在吵嚷着该如何在山洞里煎药,也因此,除了湿气,他还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他还在人间。
“……勾娘?”
曹野一开口,立刻便被刚刚渡进口中的水呛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在勾娘的膝盖上偏过头去,咳着咳着便呕出一口陈血,将勾娘灰白的衣角染红一块,乍一看,又像是被烈火燎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