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温大学士看着眼前方才十岁的徐京墨,眼里似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须臾之后,温大学士又问了一句,“若是你非世家子,而是出自寒门,你会自卑吗,会痛恨你的出身,甚至视之为原罪。”
  徐京墨猜想,一定是有人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这人与温大学士有旧。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发生了怎么的故事,才会让温大学士流露出这样哀伤的表情。
  “寒门的出身又如何,我难道不是凭本事考的秀才?他日金榜题名,有谁能说我没有才华?小子如今是南宫家的赘婿,即便如此,又如何?”
  徐京墨根本不觉得入赘、出身贫寒有什么问题,男儿在世当有作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人会有人质疑什么吗?
  不会的,如果一个人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甚至敏感到无法与人谈及,那么这样人无论有没有才能,终究不会成气候。因为他一定是极度的自卑、又自傲的。自卑于出身,所以会将一切的不如意归咎于出身;自傲于才学,所以总有怀才不遇之感。
  温大学士看着眼前的少年,神采飞扬地说着,此子是个狂生,但是此子却有本事。想到已故的徐尚书,若是他还在,大概会很欣慰他徐家有这样的后人,这小子和他小舅舅倒是性子相近。
  “老夫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有个官员被派去某地当主考官,那地方算不得贫寒,但是无论何处都有穷人。来参加乡试的学子们,大多都是府城的人,府城是那个省最富庶的地方。
  有个学子是一个很清贫的县城考出来的,为了来参加乡试,他家里甚至卖了一半的田地。他知道如果这次考不中,他可能就没有下次的机会了。所以即便是住在客栈的下等房,他也勤学不辍。
  他是个有读书天分的人,又很勤奋,所以理所当然的通过了乡试。在看到榜单的那天,他喜极而泣,他成了举人了,从此以后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在鹿鸣宴上,那位京都来的考官见到了这个学子。他实在太突兀了,与众人一身崭新的衣裳相比,他那浆洗的发白的衣服着实引人注目。偏偏他因为市场帮着家里做农活,晒得皮肤黝黑,就更显眼了。
  坐在上方的考官和州县长官自然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这个显眼的学子成绩还不错,坐的很靠前。那主考官被一旁的官员提醒后,就想起了他的文章,文章不错,但是那笔字就真的只是勉强能看而已。
  想来也是,寒门子弟到哪去寻好的字帖,又哪有银钱去买纸笔练字。
  第40章 徐京墨拜师
  那主考官一直想培养一些寒门子弟,他始终认为朝上的世家子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于国无利。所以鹿鸣宴后,他请那学子去他的住处。
  也是那一日,他与这学子定下了师生之缘。主考官在京都任职,自然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处教他,于是给他留下盘缠,让他去京都去寻他。
  去到京都的第一年,他想下场一试,他的老师未曾阻拦他。这次的会试,他绝无可能中榜。果不其然,他名落孙山,他看了那中榜之人的文章,心知自己还差的远。
  此后整整五年,这学子一直住在他的老师家里,他的学问长进了许多,也到了可以下场参加会试的时候了。这一次,他得了二甲头名。
  春风得意的学子,以为自己就此走上了康庄大道,可以一展抱负。然而现实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恩荣宴上的他,与曾今鹿鸣宴的他并无甚区别。因为这一年的进士,十之八九全是世家子。
  世家子怎么看得起泥腿子呢,即便考中了进士又如何?
  他的老师还不知道就在这一场恩荣宴上,他最费心的小弟子的心态已经变了。后来进到官场,这个学子变得比
  其他人更知进退,更圆滑,所以他的路走的也更顺。
  他的老师,满心满意地以为他以后一定会为寒门发声,一定会当官为民。可惜他没想到,这个学生只想改换门庭,摆脱寒门的出身。
  那寒门的学子参加朝考后进到了翰林院,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但是并无实权。那一年的一甲恰好都是世家子和功勋之后,他们到了翰林院也无人敢让他们坐冷板凳。那寒门的学子就不一样了,冷板凳是要做的,打杂的事情是要干的。
  这样的日子许多的翰林都是经历过的,但是这寒门学子心中那份不平就愈演愈烈了。
  徐京墨沉下眼眸,这样的人一定会自苦于自己的出身,然后变的非常敏感,总觉得自己遭受到的一切不公都是因为自己的出身。
  温大学士喝了口茶,继续说,能感到他越说越吃力,想来这后面的故事一定让他非常痛苦。
  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以后,那寒门学子的生活与初期几乎无异,他看不到出头之日。本来,他的老师想要帮他一把,让他外放去地方,好有机会施展拳脚。
  然而,不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子是哪里被福王看上了,他娶了福王的庶女,长乐郡主。不待他的老师出手,福王就帮这个女婿换了个差事,将他安排在渔阳州做同知。
  这个寒门学子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渔阳州做同知后,此后三年,渔阳的税负连年增长,他也从同知变成了知府,每一年吏部对他的考评都是极好的。
  又过了三年他被调回了京都,进入了户部。后来齐朝的人头税变成出生就要开始缴纳,至死方休;齐朝多了个公务税,四十取一,用于供养当地的官员。
  这个寒门学子再次回到京都,极力推崇亲亲尊尊,甚至提出了愚民的主张。在构陷了他的同门师兄后,得了三皇子的青睐,成了户部右侍郎。
  他的老师恍然间发现,这个学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但是此时的朝廷已然是一池浑水,便是他身居高位,也无力扭转乾坤。
  再后来徐家出事了,这个寒门子弟晋升到了户部左侍郎。
  徐京墨听到此处,已经知道温大学士口中的学生是谁了。他的嘴角沉了下去,这人也参与了徐家事情?
  温大学士讲到此处就停了下来,看着沉默的徐京墨,“你现在只能是南宫家的赘婿,不要试图去做什么,以卵击石最后只会粉身碎骨的。”
  “因为那人是血统高贵的皇子吗?”
  “老夫也想知道是不是他。”三皇子的势力可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大的,只是莫名其妙的冲了出来,加上齐武帝有心平衡各皇子的实力,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温大学士一直没能窥探到蛛丝马迹,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三皇子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人,至于他本人知不知道,就不清楚了。
  “所以您不让我去参加今年的乡试。”
  “是。老夫没能救下旧友,但是总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看护徐家后人一二。徐京墨,你知道吗,老夫一生所求就是希望天下能多些寒门子弟能站到这朝堂上。”
  可惜,他终究输给了人心。
  徐尚书与他交好,曾劝他说“进入朝堂的寒门,最后也可能是新的世家,当他们从寒门变成了世家,他们的立场也就随之变化。”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即便是成了新的世家,他们的心底只要还有一两分愿意惦记寒门,那么就会有更多的草民有出头之日。
  温尚书自己就不推崇那亲亲尊尊的秩序框架,但是世人有几个敢对这样的秩序框架提出质疑的呢?那日看了徐京墨的辩论,他回来想了许久,也许这就是缘分。
  “徐京墨,能否答应老夫,有生之年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
  徐京墨站了起来,很肯定地回答他,“若是可以,我将穷尽一生致力于公平,希望未来的科举考试,寒门子弟能占到十之四五。”
  温大学士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其实已经观察他许久了,被学生伤透了心的他,本来是不打算再收徒的,但是眼前这少年给了他希望。“老夫愿意再信一次,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能拜名满天下的温大学士,徐京墨哪里会犹豫,当即跪下行叩首礼,“弟子徐京墨今日得幸拜于先生门下,愿聆听先生教诲,勤奋学习,谨遵师命,请先生不吝赐教。”
  温大学士亲手将他扶起来,“你照旧在书院读书便是,每月写一篇策问交来。”
  温大学士列了个书单给他,让他自己去读,不懂的地方记下待到月休再来问他。徐京墨还不知道,温大学士已经是按照会试的标准在要求他了。
  等南宫君烨知道徐京墨拜了温大学士为师时,脸上的错愕之情都没能控制住。他这女婿挑的可真是好,他原想着最多是个进士,现在看来进士恐怕只是开始。
  温大学士致仕,但是人脉俱在,徐京墨只要能出仕,那就不愁前程。何况,温大学士能收下他,这不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吗。
  过完了年,一众学子再次回到了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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