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她经历过,陈雾圆也会再经历一次。
*
阳县,晚上七点。
阳县是个小地方,路灯昏沉,晚上也鲜少有店铺开门。
进了经十巷,里面更幽暗,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一滩滩污水,两旁的足疗店点着彩灯。
灯光透过脏得模糊的玻璃照在街道上,足疗店里有人搬着椅子挨着门口坐。
四周沉浸在荒唐的寂静中,忽然,有人从里面拉开足浴店的门,随即传出来一男一女旁若无人的争吵。
“没钱你来玩什么?”
“md,我什么时候缺过你的钱,去年没给你几十万?玩你一辈子也够了。”
“你给的有几十万吗,去年是去年,今年的呢?滚你妈的往哪摸?!”
里面的女人骂骂咧咧:“你不是说你有钱,又是几百万几百万的话,又是你儿子多有出息,你钱呢,我怎么没见到?”
钟实才也不管她骂了什么,撂了一张绿钞就要走,身后女子更加生气大骂:“一张绿皮的打发鬼呢,连去年一半大方也没……”
出了门,钟实才又找了家舞厅耍到天黑,拿完货浑浑噩噩地打算回家。
晚上八点半,月色空亮,钟实才住的地方是一处破败的筒子楼,门上锁着一把生锈的铁锁,他刚要拉开门,目光一扫,不远处的墙壁旁,站了一个身影。
——黑衣,鸭舌帽,不知道站了多久,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钟实才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壮着胆子问:“哎,那谁,干什么的?!”
对方倏忽笑了声,微抬下巴,声音如一把抛光磨利的刀般冷厉:“钟实才,不认识我了?”
*
钟在往前走了几步,钟实才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脸颊两侧的颧骨高高地支着,眼瞳浑浊,穿着一件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蓝色外套,又皱又脏。
那几百万应该早就被他花完了,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鬼样子。
钟实才听见声音大脑里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谁,他脸上马上堆着笑:“阿在,你怎么来找爸了?”
钟在一脚踹开房门,他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但钟实才这么一问,他露出点嘲讽的笑意:“我来给你钱。”
“真的?”钟实才眼睛马上放光,“我听人说,你在苏城找了一个特别有钱的女朋友,你多问她要点钱。”
钟实才讪笑着说:“爸爸这几天还想着买了车票去看你,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要多,十几万够我吃喝就行。”
钟实才还是跟从前一样,死性不改,还十几万,配吗?
钟在没搭话,推开房门。
房间里面充斥着一股酸臭的霉味,堆放的啤酒瓶,外卖盒还有没洗的衣服在沙发上、地上、桌上扔的到处都是。
钟在站在门口,在他的记忆里,这样难闻令人厌恶的味道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童年。
没洗的碗筷,酸臭发霉的衣服,水池里钟实才醉酒之后的呕吐物,混合在一起,刺鼻肮污,钟在那时候觉得人的气味应该都像自己一样是臭的。
偏偏钟实才还看不得家里乱,他会随机找个理由在家里打砸动手,直到把所有人都打的喘不上气,他醉醺醺地睡过去。
妈妈会从地上起来,拖地、洗碗、动作小心翼翼,时不时伴随着轻微却极度痛苦的抽泣声。
钟在会帮着一起收拾,他有点洁癖全靠那个时候养成的。
钟在对王绣的记忆已经非常浅了,他只记得当时王绣会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袄,会和姐姐抱在一起哭泣,两个人的声音特别轻。
但妈妈没抱过他,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沾了一半钟实才的血,所以王绣不怎么喜欢他,平时也不怎么管他,钟在知道。
他挺无所谓的,之前陈雾圆说自己有时候脾气很好,别人说他什么他都不在乎,但那其实不算脾气好,她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一直被起各种外号,没爹没妈这种话都算程度最轻的。
从小一直被这么说,连钟实才更是什么脏话都说的出来,臭虫,人渣,婊子生的畜生,钟在的忍耐阈值早就提高了。
钟在上学要比别人晚一年,还是社区的工作人员到家里提醒他才去上学的。
钟在不喜欢上学,他野惯了,在网吧、垃圾桶或者巷子里到处乱窜,让他坐在教室坐一天他不乐意。
而且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也对他避之不及,他每次进教室大家都捂着鼻子,所以钟在总是逃学。
他有时候喜欢过夏天,有时候喜欢过冬天,冬天虽然没有厚衣服穿,但是长袖也可以挡住他身上的伤,这样大家异样的目光就会少一点。
夏
天也不错,他可以随便找个公用的水龙头洗澡,也不用担心感冒发烧,人到夏天就会精力旺盛,可能伤口也会好的快一点。
钟在到现在还记得隔壁公园有个水龙头,边上有颗巨大的柳树,他喜欢用冷水冲洗血淋淋的伤口,然后躺在地上看柳枝在湛蓝的天空中飘动。
自由,无畏,仿佛生命可以在这一刻停住。
钟在看着面前和当初相似的场景,心情有些不一样,当年的痛苦他现在都缓过来了,现在看着钟实才过的不好,他心里挺乐的。
钟在扫了几眼室内,问:“钟实才,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他语气格外冷硬,没什么嘲弄的意思,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友好的问题,
钟实才问:“像什么?”
“像条死狗,”钟在说。
钟实才的平和完全是他装出来的,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改不掉骨子里的东西,他马上动怒,大骂一声:“我日你妈的。”
钟在反手关上门,钟实才此时察觉到了危险。
钟在个子一米八五往上,光论起动手,五个钟实才加在一块也不够看的,他握紧手里的袋子,警觉后退。
他刚摸到门边想走,钟在从桌上捡了一把刀,插在桌上。
刀深入胶合板桌子半寸,钟在语气也不见动怒,说道:“过来。”
钟实才在没拿钱怕跑路之前就已经有点怕钟在了,不然他也不会在外面这么久不敢回苏城。
这疯子是真下死手,钟实才心头一跳,骂骂咧咧地挪过来,
“你对你老子就这个态度,我好歹养了你几年,要不是我你能活到现在?”
“是你养的吗?”
“不是我还有谁,几百万都是我的钱!”
钟在点了支烟,从怀里掏了一塔钱,钟实才的目光马上就直了,他咽了几口唾沫。
钟在数了两张,放在桌上,“问你个事,答的是实话你就拿。”
钟实才见钱眼开,他怕钟在但也实在想要钱,连忙点头。
“你钱都花完了?”
“花完了。”
钟在又数了几张,问:“之前一直在阳县这边待着?”
“一直在这待着,我哪都没去!”
钟在摁着钱,提醒他:“说实话。”
钟实才假装思考:“去了信番,浦江,去年才到这,我恋家。”
实际是钱花完了没地方去了。
钟在也没有揭穿他,又问:“找我是王思远给你打的电话,还告诉你我谈恋爱了?”
钟实才说是。
钟在点了下头,越发肯定自己心里的猜测。
钟实才换过号码,王思远一出狱能跟他联系上肯定有中间人,能把这俩人扯在一起的,除了偷鸡摸狗就只剩下吸毒了。
王思远以前的大哥就是贩毒被抓了,底下也有一些人去了戒毒所,跟王思远同一时间出来的也有,王思远可能就是通过他们又联系到了钟实才。
钟在换了话题,问:“你联系过我妈吗?”
“联系他妈的b,”钟实才愤恨地说:“我找不到她人,找到了掐死她!”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假的,钟在弹了下烟灰,红光微盛一秒,他手臂肌肉崩得很紧,血管爆出,但钟实才光盯着钱了没注意到。
他伸手拿钱,钟在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有针孔痕迹,问:“最近赌博吗?”
“不赌了,不赌了。”
钟在拿着那一沓钱在手上拍了两下,盯着钟实才,嘴角挑了一个半上不下的弧度,说:“钟实才,我真想杀了你。”
钟实才浑身汗毛悚立,吓得站起来,赔笑着说:“我好歹是你爸,当初没有我就没有你,你妈走之后,还不是我养着你,咱们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钟在把钱扔在桌上,猛地踹了下桌子,椅子腿撞到钟实才,霎时间让对方痛苦地闭嘴。
“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跟你没仇了。”
钟在低头编辑了条短信,倒扣上手机,取下烟蒂,摁灭在桌上:“是因为我现在想活,只有你最该死。”
他缓慢地拔出桌上的那把刀,说:“钟实才,谢谢我女朋友吧,要不是她你现在就会死在这。”
要不是我现在想活着,早几年前我就弄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