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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她用手抓自己的脑袋,然后把所有打结的头发撤下来,干枯灰白的发丝混进手工的贝壳扣里,看着很痛,又很畅快,小小的金柏不知为何,能够辨别出母亲是在梳头,甚至从暖气片上拿了梳子给她。女人自顾自地整理完头发,又开始摆弄衣服、鞋子,脸,最后才看见旁边给他递梳子的金柏。
  她深深地看了小孩一眼,当时金柏不懂,那眼神像粹着恨,又杂糅着些旁的东西,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眼,交锋的灵魂最终统一,女人跑出门去,另一个老人扑上来抱着她哭,那是妈妈的妈妈。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迅速且混乱,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父亲把他从床上拖出门去,拎着他威胁,妈妈没有看他,妈妈的妈妈在哀叫,警察把他从男人手里夺下来,没有交给身后的女人,而是给了旁边的奶奶。
  男人威胁她们,又呵斥金柏,他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大腿传来尖锐的痛,奶奶那夹带着污泥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要把他的皮撕下来,他才想起村里的一些流言:
  如果他哭,妈妈就不会走。
  妈妈要是走了,他再也没有故事听了。
  但妈妈不想留下。
  奶奶掐得很狠,几乎用上了这个老人全部的力气,直到警察带着母亲一家离去,金柏才开始后知后觉的哭,不知是在哭腿痛,还是未来永远留下伤疤的人生。
  那天金柏被自己父亲打到失声,奶奶在旁边护着他,他不明白这个老人为何面目转换如此之快。
  村长大概是被警告了,后来敦促他们把金柏送去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先是村里的小学,接着去镇上上初中,初中毕业后父亲不允许他再读,也是奶奶出钱供他上了高中,高中寄宿在城里的学校。
  进入学校,金柏开始读书,他喜欢钻在学校的图书室里,从那些少得可怜的藏书中翻出各种小说,故事集的杂志,作文书的记叙文,甚至涩 情杂志后面的笑话。他的成绩不算优秀,中等偏上,但他就是爱读各种各样的故事。初中的语文老师看他爱读书,于是借给他自己的小说,其中金柏最爱武侠,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在初中读完了所有金庸的作品,接着去看古龙、梁羽生、温瑞安……
  他一边看武侠,一边和人打架,等进入高中,父亲已经不敢再打他,他鲜少回村子里,每一次回去奶奶都会抖着双腿去集市买菜,给他做各种喜欢的饭菜,然后在他又一次告别时,同样用那双洗不干净的手把身上的积蓄塞给金柏。
  高二的时候,学校增设社团,一个教播音主持的老师推荐他去学表演,给他看了胡军演的乔峰,林志颖演的段誉,他一度以为学表演就是学武术,莽着头去了,后来的事情顺利到惊人,他靠自己拿到电影学院的合格证,高考成绩也达到分数线,坐上火车远离家乡。
  当熟悉的风景被他抛在身后,那些痛苦的记忆也消失不见,金柏忘记了很多事情,几乎以白纸一张的状态,进入电影学院。
  接着他遇到了严逐。
  所有的记忆都和严逐有关了。
  进入首都后,他不再回家,即使寒暑假也留在首都打工,严逐也是一个人过年,两人一开始留宿学校,后来在一起,就搬出去同居。
  严逐是从听到金柏分享的一些记忆碎片后,开始着手创作《流缘》,两人之间羁绊越深,他越难下笔,于是写写停停,停停写写。
  金柏再回坪荫县,是听到村长给他打的电话,那时奶奶已经从医院被接了回来,意识清醒时只会念着孙儿的名字,而父亲早从几年前就不知所踪,这一遭重病全靠村里人互相照拂。
  金柏不愿欠人情,又想有个结局,于是回到村子里,在照顾病人的间隙,他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窗边,发呆发得久了,会给严逐打电话,严逐每一通都会接,不论他在做什么,每一通都接得很快。
  金柏不知道,男人把这每一声电话当作他在求救,认为他需要首都的声音把他从这个村落里捞扯出去,而严逐自觉地承担起这个责任。
  大四的生活是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在想办法毕业、就业,那个暑假压根没人在休息,而金柏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等死,等床上的老人咽气,在等死的过程中迎来自己24岁生日。
  那天是立秋,金柏没有过生日的想法,同往常一样给老人擦身,喂饭,吃药,输液,然后蹲在窗边数落叶,接着有人在门口叫他:
  “金柏,你的信!”
  那是一个a4大小的牛皮袋,信封上的字很漂亮:
  -- 坪荫县水沟村2-13户 金柏 收 --
  -- 电影学院 严逐 寄 --
  不仅信封的字漂亮,手写的剧本更漂亮,严逐用的是电影学院的信纸,每一张都有红色的标头,这是最终完成的《流缘》剧本,金柏能摸到纸背的笔迹,哪一撇令严逐心痛,哪一捺又令人肆意,手写的原稿暴露了所有创作的痕迹,严逐删掉某个场景,又增加某句台词,同一个场面,他翻来覆去地写。
  像是一封情书。
  斟酌良久,耗时多年,终于完成的一封情书。
  那是第一次,严逐没有立马接起金柏的电话,而是在挂断之后给他发消息,像个羞涩的大男孩,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爱人,又不敢窥视对方的反应:
  “你先看吧。”
  “晚上再视频。”
  两天后,奶奶过世,金柏处理完葬礼,当天就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人都说盖棺定论,但即使在目视老人的面容被棺材板遮盖,锤子一下下将其钉死的时候,金柏也没理清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金柏有些难过,他忘不了腿上被掐出的伤疤,却依然记得每一笔被奶奶塞进书包角落的零钱,他就像警察冲进门时的母亲,一边想要出门逃离这噩梦之地,一边又畏惧面对过往的亲人,两相撕扯,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故乡离火车越来越远,首都更是坪荫县遥不可及的地方。
  金柏抱着牛皮纸袋,敲响楼梯间的铁门,接着被男人拉进怀中,接一个长长的吻,他终于完成了对故乡的告别,当时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孑然一身的干净,他会在新的地方扎根,会在严逐身边扎根。
  他以为未来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金柏习惯这样想。
  他们在楼梯间里艰苦度日时他这样想,爆炸后复健时他这样想,异国恋结束时他这样想,严逐准备求婚时他也这样想。
  他像个不知疲惫的蝉,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却总这样想,想来想去变成只会做白日梦的傻瓜,他逃不出故乡,也逃不出那场爆炸,紧盯着一些“本应该”的可能性。
  如果警察当时把他交给妈妈,他本应该有个幸福的家。
  如果那天拍摄他没有去帮忙,他本应该四肢健全,五感健康。
  如果他不是瞎了一只眼,他本应该成为大明星,站在严逐身边。
  他甚至幻想过某一天,妈妈会从电视上看到他,母子俩不必相见,只需要让她知道,自己过着好日子即可。
  失去的那些东西被他美化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金柏已经忘记自己当时的想法,他很久不读金庸,也不看电影,只是盯着严逐身边的位置,一边嫉妒,一边厌恶嫉妒的自己。
  雨是什么时候下的,金柏不知道。
  今晚他又看到那个牛皮纸袋,看到那些年轻又漂亮的字体,忽然觉得某些地方生了偏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在鞠躬谢幕时摘下眼罩,看到鼓掌的观众,下台后又是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这些快毕业的大学生们不过二十出头,他们在今晚过后要各自奔向前程,大家一团团簇拥着大笑或者畅哭,然后相约去庆功聚餐,可金柏却发现自己无法像他们一样笑,甚至无法顺畅呼吸,胸口的刀疤又在痛,他慌不择路地打了一辆车,让师傅随便开。
  车上的情况他不记得,只知道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直到皮卡忽然抛锚在路边,金柏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于是扯了个借口离去。
  他走在土路上,首都的荒山和水沟村一样。
  金柏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这些往事,他习惯用遗忘和翻篇来掩盖伤口,于是分手时逃也似地跑回国内,搬出家来,染黑头发,试图斩断过往一切,现在也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嫉妒那些年轻的朋友时,他无颜以对,又逃跑了。
  其实他从未逃离那个故乡,更没有摆脱那场爆炸,他用“以后都是好日子”来欺骗自己,也欺骗严逐,仿佛受尽苦楚的人能有温和的来世。
  好日子存在于儿时母亲的故事里,金庸的侠义世界,表演成为了他的执念,他看似最豁达,变着花样地换义眼,其实从未接纳那份残缺,偷摸着嫉妒身边所有人,只想让一切回到从前。
  走累了,就靠着树歇,两个月后就是三十岁生日,他不再年轻了。
  这短短的前半生,他都靠着追逐那些“本应该”的可能性而活,难道后半辈子继续这样束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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