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陆边说他的障碍不会影响戏剧演出,这说法跟童话似的,总有第一排的观众,总有长焦摄影机,他的右眼永远无法跟上左眼的灵动,包括他的日渐增长的年龄,缺乏训练的肢体,只要他继续呆在这里,就不免会被旁人指摘,他仅剩的一只眼会不停盯着那些“本应该”属于他的可能性,他会控制不住地嫉妒身边的朋友,嫉妒严逐。
如果追梦是为了成就最好的自己,金柏则相反,他几乎要恨上了追梦的自己。
金柏在此时忽然共情了他的母亲。他相信女人爱他,不舍得他,在那段错误的人生中,他几乎成为女人唯一的慰藉,但警察冲进门时,她依然可以头也不回地抛下了自己,金柏由衷地希望母亲可以忘记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别再想起他。
他的人生也是这样,从爆炸发生后便向着错轨的方向走去,表演本身是他最为留恋的存在,但他难以自抑地盯着那些从未属于他的成就,梦想已然成为第二个故乡,今晚是最后一场,他想要头也不回地抛下这个舞台。
他是被意外毁掉的天才,当演员是他的梦想——这些标签把他捆在原地,他再也不要活在梦里了,难道演得好就必须当演员,被毁掉就必须要用一生去留恋,他不要。
狗屁的天才,狗屁的梦想。
这场游戏打了30年,输了,金柏决定重开一把。
第91章
金柏缩在树下想,忽然眼前出现一个黑煞的人影,揪着他手腕往外拉,等到被雨水打在脸上,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暴雨。
来人是严逐,皱着眉冲他说些什么,但雨声太大,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出他脸上的紧张和疲惫,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全须全尾,完好无损,严逐心中一块巨石这才落地,拉着金柏往回走,一直回到车上。
车厢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沉闷且遥远,金柏的意识逐渐回笼,听到男人问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严逐仍心有余悸,尽量克制着让自己语气和缓些,给陆边发消息,让他们不必担心。
“我打了车,让司机带我随便转转,没想到会抛锚在山里。”
金柏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虽然车牌和平台一致,但车型却不同,司机一路上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金柏能察觉到他在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但当时却没过多怀疑。
严逐记下了那辆皮卡的车牌号,转手发给助理让人去查,他不敢跟金柏说重话,再三确认男人没有受伤,又从车厢抽屉里取出备用的毛巾,想亲自给金柏擦头发,可手抬到一半便退了回来,只把毛巾递了过去,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两天事情比较多,要注意安全。”
他在雨中跑了很久,身上已经完全湿透,只拿纸巾简单擦了擦脸上的水,便沉默地驱动车辆。暴雨中视线模糊,山路泥泞,他开得很小心,一直行驶到公路上,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些。
严逐今晚不像以前那样活泛,没话找话,他还沉浸在金柏被绑架的可能中,此时人找到了,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后怕,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对不起,今晚我说那些话,不是想要逼你有什么回应,”额角有雨水滑了下来,垂在他的睫毛上,严逐随手揉开,像是在擦泪,“我只是觉得,应该澄清一些东西,也要停止某些误会。”
金柏没有说话,男人自顾自地继续:
“我之前不敢公开你的身份,是怕给你惹来麻烦,更何况你以后还要演话剧,我不能替你出柜。但我已经在网络上公开了和沈岫林的关系,只是合作,没有别的。
“你肯定不想再听我解释了吧,我不该在你末场的时候开发布会,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的,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你肯定烦死我了,你不想见到我,我却老给你发消息,缠着你,明明都分手了,对吧。但我忍不住,我控制不住,我错了,等终审结束,我可以不再来打扰你。反正大后天就开庭了,你很快就能不见到我了。
“对不起,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严逐的语速越来越快,渐渐的逻辑全无,今晚大概把他吓傻了,以为金柏是因为看了发布会难过,才跑出来差点遇害,居然连永不相见的诺言都说了出来,额头上的雨水不住地往眼睛流,男人一边讲话,一边擦眼睛。
忽然,额角被覆上一块干燥的毛巾,金柏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接着“嗤”地笑了出来:
“你哭什么?”
头上没有雨水流下,严逐却还在擦眼睛,是控制不住的泪水。
“不哭了。”男人挺了挺腰,有些僵硬地歪头,把脑袋以一个微妙的姿态伸过去,方便金柏给他擦头发。
因为还在开车,金柏只是简单地吸干了头顶的水,确保不再影响视线,便坐回了副驾。
他注意到车前挡板上放着的首饰盒,是当时用来装那个柏树胸针的盒子,而现在严逐穿着发布会上的西装,满身的水,胸针清清爽爽地躺在盒子里,另一些发布会的材料则散乱地堆在后座,能看出男人出发时的慌乱。
金柏抬了抬眉,问道:“《流缘》呢?”
“明天才是正式发行日,但我觉得他们不会发了。”金柏忽然的关心令严逐受宠若惊,谨慎答道。
“我说剧本。”
金柏指的是《流缘》的原本,用牛皮纸袋装着,严逐手写的那个剧本。
“在副驾储物箱里。”
虽然过了六年,但除了某些铅笔字迹变得模糊,其它大体都同从前一样,金柏一点点抚摸着信纸背面的凸痕,像是刚收到寄信的自己,对每一个字留下的印迹都记忆犹新。
这份剧本被他保存得很好,钢笔是最怕水洇的材料,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完好无损。后来他把这个袋子收在家里,居然也忘记了。
他拉下车窗,流动的风和斜落的雨落在纸张上,很快便有一些字体模糊变形,金柏忽然想到什么,开口说道:
“你那个时候的字真好看。”
严逐从小就是一手好字,而大学时期的字体与现在的不一样,相比起刻意设计的签名和愈发草乱的行笔,《流缘》上的每一道笔锋都更加清晰潇洒。
“这是送给我的,是吧?”
金柏知道这份剧本有无数个备份,进入制作后又有无数个版本,但只有这份手写的是经由信使送给了他,是他的情书。
雨又大了些,这场雷阵雨比想象中还要猛烈。
“我跟你说过吗?”金柏努力思索着过往,指尖抚摸在扉页,那里有严逐的名字,“故事写的很好,我很喜欢。”
他说完“喜欢”,便撕掉了第一页剧本,顺着车窗扔了出去。
手写的剧本一页一页地撕,接着抛出窗去,到后来一沓沓地扔,风把那些纸本一张张地分开,一面面地吞噬。
车辆向前行驶,剧本留在风中。
他没有听到稚子的哭声,被抛弃的一声不吭。
直到牛皮纸袋上的落款也被撕碎了,水沟村2-13户的演员金柏被风吹走,这场对过去的绞杀终于落下帷幕,雨水打在他脸上,是难得的快意和舒畅。
金柏摇起车窗,向下躺了躺,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声音轻快地说:“等你剪好《流缘》再给我看,带我回家吧。”
严逐不知道金柏口中的“家”是哪里,那个破旧的楼梯间还是他独自搬走的家,刚刚男人一页页地把剧本扔掉,严逐的心也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并非察觉不到金柏对他的心软,那些残留的爱意令他坚持停留在他身边,可金柏将《流缘》抛掉的神情,眼看就是要对他下一个最终的判决,于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风雨吹得越大,他越不认为那是什么很好的结果。
今晚金柏险些出事,严逐几乎已经认命,就这样吧,他愿意退到金柏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要金柏能好好的,那怎样都行。
但现在还不是退出的时候,车辆驶入市区,严逐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把金柏带回了原先的家,大后天就是终审,他不能允许金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于是金柏醒来,看到车辆停在熟悉的小区,而严逐正在旁边静静地等他自然睡醒的时候,心中低叹一声“果然啊”,没多说什么,率先下了车。
上一次住在这里,还是因为严逐高烧,而这次两人先后洗了澡,等金柏出来的时候,严逐已经把客卧收拾好了,并且把自己的被子搬了过去,然后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等着金柏万一想跟他聊一聊,亦或者直接去休息睡觉。
金柏洗了很久,出来时脸上红扑扑的,他看起来很高兴,瞥了一眼拘谨的严逐,然后径自走向酒柜。
他一般不喝酒,倒是严逐会在家里存一些好久,要么拿着送人,要么自己小酌一杯,他对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酒瓶看了半天,没有一个写着他认识的文字,于是干脆选了一瓶顺眼的,转头冲严逐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