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印璇还坐在高凳上晃着腿,哼起不成调的曲子,瓜子不好剥又去压花生,比家里的大人还要忙碌。
印芸竹手藏在桌底,在群发。春节嘱咐短信。
点进江梦合的聊天框,她犹豫一瞬,重新编辑复制的长篇文案。
小竹同学:【江梦合,春节快乐】
比起量产漂亮的吉祥话,连名带姓的祝福似乎更加真诚。她很少直呼江梦合名字,连床上也不曾有,最多会说两句调。情的姐姐。
又觉得短短七个字不能够转达心意,她发个红包过去。
不算多,重要的是彩头。然而付款没多久,她又开始反悔。
太少会不会显得小家子气?毕竟江梦合对自己不算刻薄,可如果直接转账,又沦为俗气的金钱交易。
再怎样坐立难安,也无法撤回,江梦合看见了。
橘合:【你在哪里?】
她反应平淡得出乎意料。
“当然是在家”五个字还没打出来,一声怒吼突然刺穿平和的氛围。印璇吓得手抖,瓜子壳扑簌簌落在腿上。
“让你给钱装聋作哑,在外面白打工了?小璇成绩差还要上补习班,我也不能天天朝芸芸要钱……”
“你说话,钱去哪儿了?”
“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些微争吵声从虚掩的门缝中传来,单松月的咄咄逼人更显得男人懦弱无能,一言不发将前者逼得歇斯底里。
印芸竹从没见过她们吵架,或许从以前开始,她对陈海东的印象模糊到变形。唯独单薄的血液纽带维系,才不至于让这个家貌合神离。
印璇被吓到了,从座椅上滑下来,抱住她的腿:“姐姐。”
“没事。”印芸竹拍拍她的脑袋,走到主卧外敲门。
“饭菜再不吃就凉了,今天除夕,多少吃一点吧。”
嗓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发闷,争吵被按下暂停键。
比起劝架,她更感觉尴尬。单松月从不在印璇和她面前谈论家庭的难处,保护得太好,致使自己承受太多。
多嘴说两句,甚至会遭到数落。印芸竹体谅一家之主的不容易,却又怕在印璇心底留下阴影。
门开了,露出单松月半张疲惫的面容。她双眼浑浊,顶灯的光彩落不进眸底,嘴唇干燥起了皮。
“你今晚带小璇出去吃,我和你爸聊一会儿。”
明白刚才的那番话被小孩听去,女人羞赧,不见平日的伶牙俐齿。
“那你一个人——”印芸竹想要推门而入,被抵住的阻力制止。
单松月打断她,眼神欣慰:“放心,我一个人能解决。”
“有事给我打电话。”摸透她的脾气,印芸竹不再执意闯入。
转身见印璇站在背光处,低矮的影子孤零零投射在墙上。她眼底写满了惶恐,隐隐泛着水光:“姐姐。”
“今晚和小鱼一起跨年,”印芸竹伸手握住小孩的手,汗涔涔又黏腻,“你不是最喜欢小鱼了吗?”
尽管她放松语气,可印璇还像霜打的茄子蔫着。离开家门前,两人似乎听到“离婚”的字眼。
泉城不允许放烟花,路灯在湿滑的柏油马路上映出光晕。一。大一小的影子搀扶走路,上车之前,印璇好奇问。
“姐姐,妈妈她会离婚吗?”
即使是八岁的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有些事情心照不宣都懂。
印芸竹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想撒善意的谎言,替她系上安全带:“那小璇璇想不想妈妈离婚?”
“我不想跟爸爸。”小孩子坦言。
陈海东的地位在她的心目中,还没有贝嘉丽来得高。人都是有感情的,谁对谁好不需要藏着掖着,一目了然。
“那你跟我。”印芸竹打开车灯,照亮前方裁剪整齐的灌木。
“我想我们一起。”印璇盯着自己的小皮鞋,上面被雪水染得油亮,泛着浅淡的光泽。
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离婚是件复杂的事,以她目前的心性不该考虑这么多。印芸竹也会害怕,自己的妹妹在学校因这件事被欺负瞧不起。
她摸着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不想这些,姐姐带你吃大餐。”
事实上,所谓的大餐不过是手擀面。
入眼可见拉上的卷帘门,唯独街口那家亮起霓虹灯牌。她牵着印璇走进去,里面座位被一群人围住,正边看春晚边聊天。
看样子是一家子。
点了两碗手擀面,印芸竹抽出一次性筷子,递给对面的人,想起自己还没回复消息,拿出手机。
文字输入框里的“在家”如今看来,更讽刺无比。她深呼一口气,删掉重新发送。
小竹同学:【在外面吃饭】
像蹲在对面时刻等候她的消息,发出去没几秒,那头回复。
橘合:【地址】
印芸竹愣住,突然猜不透江梦合的心思,从话语中揣测意思,应该是要过来一起的。
可……
她抬眼望向对座的印璇,小孩脸被冻得通红,双手搭在略油腻的桌面上,闷闷不乐。
小竹同学:【小璇在这边,而且今天除夕,你去陪家里人吧】
橘合:【单纯想见你,地址】
无奈之下,印芸竹只好发送当前定位,并让老板多下一碗面。
被油烟熏过的门帘发黄,慢慢浮现熟悉的轮廓。江梦合掀起后走进来,裹挟外面的风霜。
她的长睫似乎落了些雪,微垂时润湿得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等候时间并不长,两人几乎吃到一半,女人才匆匆赶来。她坐在印芸竹身边,望着眼前的手擀面。
清色汤底漂浮浅黄。色的油渍,不太均匀的手擀面吸饱汤汁,缀在纤嫩的香菜与葱花中。
“给你点的,快趁热吃吧。”印芸竹把筷子掰开,递过去。
印璇捧着碗好奇打量两人,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失去了往日的灵气。
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江梦合轻抬下巴,用眼神询问。
“回家再说。”印芸竹同样满腹疑问,碍于小地方不适合畅谈,只得压下。
这顿饭吃得沉默,三人各怀心事,耳边只有碗筷碰撞和电视中的小品声。胃里有了东西,捂得浑身暖和,让人昏昏欲睡。
在前台结完账,转身见印璇靠在江梦合身上睡着了。呼吸均匀吐纳,红脸蛋上划过干涸后的水痕。
女人揽过印璇的肩膀,从头顶抚到小臂,细细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
“睡着了?”印芸竹走过去,用口型询问。
“应该是,”江梦合保持相同的姿势,依然如屹立的翠柏不动分毫,“刚才吃饭就见她犯困。”
姗姗来迟自然吃得最慢,等她喝完汤时,印璇已经小鸡啄米似的点脑袋。
“你待会怎么走?”印芸竹伸出手臂,把小孩搂进怀里。
印璇顺从地张开怀抱,嘴里发出不满的嘤咛。八岁的小孩抱起来也不轻,外套被揪起来露出小半截腰,江梦合看在眼里,主动帮她往下扯。
“你要赶我走?”她迁就印芸竹的步幅,扶住小孩的背朝停车位走。
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生疼,呜咽呼啸把房檐挂着的红灯笼吹得摇晃。小心翼翼打开后车门,把印璇抱上去,印芸竹这才有空讲话。
“你难道不回家吗?”
她以为江梦合是为了所谓的“想念”,临时赶过来,除夕夜不守在家里的人毕竟少数。
刚见过家里闹矛盾,她没心情应付,加上印璇情绪低迷,身为亲姐总要照看一二。
再者,自己的私事,尤其算得上丑闻,印芸竹不太想告诉江梦合。两人隔着一层朦胧的玻璃窥见彼此,给对方无限叠加滤镜,沉溺在如梦似幻的情事中。
而不是撕下美好的伪装,把最不堪的往事讲给对方听,好让江梦合内心生出几分可怜和心疼。
没有必要。
“不回。”江梦合自觉地绕到前面,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工作室全空,连勤勤恳恳的叶熙阳也要回家陪孩子,她还是搭了对方的顺风车来这家小面馆。
“我那里没地方给你住。”印芸竹上来。
额间被人用指腹抵住,面对突如其来的靠近,她没反应过来。
“心情不好?”江梦合顺着她的下颌线缓慢揉。捏。
这一举动太过大胆,生怕后座的印璇醒来看到这一幕,印芸竹难得侧脸躲开女人的触碰。
“我现在没心思。”
“我住客卧也行。”
江梦合笑,从车灯散发的微芒中,依稀辨别她的眉眼。
“好巧,我今天也没心思。”
说来也怪,除了床上那档子事,两人情绪似乎从来没同步过。像长成彼此依偎的藤蔓,互相汲取对方的爱意为养料。
此消彼长,就是完美契合的两块拼图。
江梦合很少像现在这样直言,大多数时候,女人态度平淡,如同一杯无味的温开水。她静默站在那里,无端在人群中劈开一道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