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带的糕点呢?”裴灵祈揉了揉肚子,在母后和太傅面前装哭了一早上肚子好饿,她扬起细白的小脖颈,一副我是给你机会的样子,“你不是说要献给孤吗?”
好一个进献啊,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裴宣拿出小布袋递给她。
裴灵祈不接,矜持的看着她,有点不满。
裴宣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小破孩皇帝当上瘾了?
她忍气吞声的把布袋打开,然后用一旁干净的宣纸勉强折了个托盘把剩下的几块糕点放在上面垒了个花形。
小不点这才满意,伸出手拿起一小块喂进嘴里。
裴宣怜悯的看着她。
两文钱的方糕都一副没吃过的样子,子书谨养小孩果然很苛刻啊,就跟养自己一样,自己也是死后才吃上自己的祭品方糕。
小可怜。
裴宣仅有的一点怜惜之心发挥了一下作用:“吃吧,不够我明天再给你带。”
这下换小不点表情复杂了,在不屑不想要有什么了不起和确实有点想要中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变成是你求我我才答应的。
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为娘不跟你计较。
但很快裴宣所剩不多的慈母之心就快被消耗殆尽了。
因为裴灵祈的课业是整整一本礼记。
一本、一本,宣纸都要抄一大摞了。
谁布置的课业?虐待陛下啊,子书谨是人吗?布置这么多这小破孩手得抄断啊。
裴灵祈的字和裴宣的字都是子书谨教的,书写习惯大差不差,可就是再相似也不一样啊,裴灵祈笔记稚嫩有时候还要写错笔画,对于模仿笔记的人来说写这种鬼画符简直是一种残忍。
带着这种愤恨的心理抄到中午裴宣预备跑路了,她准备了一下措辞,马上就是午膳的时辰了,若是旁人发现就不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笔,揉着手腕把脸转向裴灵祈。
发现裴灵祈还在吃糯米糕。
几块糕点啃这么长时间?什么毛病?
裴宣稍微有点儿惊讶,还没开口,突然发现裴灵祈坐直了,糯米糕啪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不喜欢吃还我啊,干嘛浪费粮食,穷鬼裴宣一阵心痛。
她正心疼自己手打糯米糕,然后发现裴灵祈一下子跳下了椅子,用一种惶恐讨好十分正直并且万分可怜外加一点心虚的语气开口:“母后,是她主动要帮我抄的!”
裴宣:“......”
第18章 她看起来那么遥远,像是一朵永远停留在彼岸的花。
有一瞬间裴宣真想拔腿就跑,管她三七二十一,先跑了再说。
但不行,这是皇宫大内御前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而且越跑岂不是越证明有鬼?
她现在是裴岁夕啊,她怕什么?
难道子书谨真能认出来她就是裴宣?死而复生这种事正常人怎么可能相信呢?
裴宣轻吸了一口气,这下也不敢和小皇帝玩什么文字游戏了,跪的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俯首贴地。
“微臣起居舍人院裴岁夕拜见太后,太后千岁。”
至于小皇帝栽赃嫁祸她的事太后既然没问,她当然不可能反驳说陛下冤枉我啊,这不是找死吗?
她头压的很低,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子书谨的裙摆,深袍广袖,样式典雅,墨色的蜀锦深处嵌着几缕素白的丝线。
子书谨没有开口叫她起来,她于是一直保持跪姿,初冬的地面沁骨的寒冷,那寒气似乎要从额头一直渗透到心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开口,时间仿佛在此刻无限延长。
裴灵祈有些吓着了,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母后这样沉凝的面色,那双惯常无甚起伏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那目光像是开刃的刀剑要剥开面前之人的皮囊,剥出其中的灵魂置于掌中仔细端详。
有那么一瞬间裴灵祈几乎以为母后哭了,可是眨了眨眼睛才发现并没有。
她只是太长久的盯着那个人,连眨眼也没有,似乎那个人会从她眨眼的间隙里逃走,所以那双眼睛显得干涩又凝滞,裴灵祈有些害怕轻轻扯了扯母后的袖子:“母后……”
时间好似在这一声以后才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抬起头来。”
裴宣听见了子书谨的声音,有些沙哑,好似穿过了重重的山川与时光抵达她耳边,上一次听见子书谨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呢?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慢慢抬起头来,她无聊的时候设想过很多次和子书谨重逢时的场景,真到了这一刻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个和子书谨恩怨纠葛一生的裴宣早就死了,骨头都烂成一堆,她是裴岁夕,一个从来不曾和子书谨,当朝太后见过面的陌生人。
太后身着繁复墨色长裙,端庄高华,不施粉黛,五官素净,牵着少年的天子,幽远的像一朵盛开在彼岸长夜中的昙花,威仪又冰冷。
权力是一把无形的刀剑,即使她此刻并不持剑在手也足以让人感到畏惧和心惊。
她是天子的母亲,也是天下的母亲,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是旁人一生不可企及。
裴宣却不可避免的想起她作为先皇,作为裴宣第一次见到子书谨的光景。
那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当年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哪怕过了两辈子,人都死了一回了记忆还是如此鲜活,鲜活的好像就在昨日。
前朝末年君王昏庸,吏治混乱,天下狼烟四起,无数百姓颠沛流离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各立山头。
裴宣的爹娘当时是西南边陲数一数二的土匪头子,占据青、并两州,手下绿林兵马多达四万众。
有一年隔壁永州府连发洪灾,冲垮良田房屋千顷,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而后又遭蝗灾肆虐,百姓苦不堪言,当地的州府数次上奏请求开仓放粮以济灾众,朝廷不允。
理由是这些灾民还不起。
折子九上九拒,最后甚至屡遭训斥,可辖下百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每天都有无数人活活饿死。
当地州府官员实在无法置之不理,私自打开粮仓救了一州百姓,随之到来的是朝廷震怒,上谕夷九族,不等秋后,斩立决。
裴宣的爹娘那时候还是个土匪,讲的就是快意恩仇,闻言带了几百人马去劫法场,一场混战以后只救下州官的一个女儿。
那就是子书谨。
裴宣仍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她隔着老远就听见呼哨在喊娘回来了,她从山上疯跑下去,看见被她娘抱在怀里的人。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白的像天上的云朵,长裙上却满是干涸的血迹,那血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衣裳上,也溅落在她的眼睛里。
那时候真的太苦了,吃野菜喝泥浆,她身上穿的衣裳还是从死人堆里扒拉下来的,寨子里一起长大的玩伴都灰头土脸的,她从没有见过那样干净漂亮的人,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离她那样远、那样远。
她跟着马一路跑回去,她娘放下人就匆匆离开,她的事情太多太多,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需要她,她甚至没有多的时间分给她的女儿。
她娘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宣宣乖,去帮娘看着姐姐。”
她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才慢慢踱进去,然后看见坐在窗边的子书谨,她不吃不喝,只是沉默的,无声的望着远处,她的目光没有着落,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去。
是一尊漂亮的安静的木头雕像。
她看起来那么遥远,像是一朵永远停留在彼岸的花。
裴宣蹲在她身边守着她,陪着她,太阳从山的一边落下了,光熄灭了,月亮又悄然升了起来,裴宣困的睡着了然后又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借着暗夜幽微的光亮,她发现面前的人在哭。
她哭泣时没有声音,只是沉默的流泪,泪水划过削瘦的脸颊,划过脸颊上干涸的血迹,像是鲜红的血滴落下来。
裴宣不知为什么突然伸出手去接住了她的眼泪,她的眼泪那么烫,像是有不甘的火焰在灼烧,那么疼。
裴宣抱膝蜷缩在她身边,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她的手冬天冻裂了口,子书谨的脸却一丝瑕疵也无。
可是子书谨的眼泪那么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白面馍馍,对她说:“别哭啦,我把我的白面馍馍给你吃。”
就算她是寨主女儿,一天也才一个白面馍馍了。
眼泪滴到了白面馍馍上,把精细的粮食也染上淡淡的血色,子书谨好像终于从一场冗长的噩梦里醒来,她没有接过白面馍馍,却猝然抱住了裴宣,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面前这小小的女孩,好像要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和悲伤都压在这个女孩身上,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裴宣的脖颈里,那么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一年,裴宣九岁,子书谨十五。
第19章 太像了,像的让她忍不住想把这双眼睛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