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好像是裴宣这一生唯一一次看见子书谨那样失声失声痛哭,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就像一把沁满寒霜的刀剑,滴落的只有血而不会有泪。
子书谨看她的眼神有点凶,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山里跟郑希言挖陷阱困住一匹母狼时那只母狼凶悍的眼神。
那目光简直要把她的脸皮剥下来。
子书谨从未这样看过裴宣,她的目光总是克制冷静,看的裴宣有点怂,旋即又想像先帝怎么了?哪条王法规定人长的不能像先帝了?
她理直气壮的看回去,而后发现在她走神的这一段微小的时间里子书谨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子书谨走路果然一直跟鬼一样没有声音。
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脸。
我去,好冰。
裴宣下意识往后一缩,然后她就发现近在咫尺的人眼神变得幽深而可怕。
裴宣:“……”
总感觉再往后退一下可能会被御林军直接按地上。
裴宣一向是一个很从心的人,但也实在做不到现在再把脸挪回去让她摸,于是维持着微微朝后仰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那只手慢慢追了上来。
子书谨的手很漂亮,她其实跟着裴宣娘打天下的时间比裴宣这个亲女儿还长,功夫骑术都是一流,但出奇的手上没什么茧子,修长细腻,保养的一如深闺千金,丝毫看不出来她曾杀人如麻,年逾三十甚至都死过一个妻子了。
不像裴宣的手,如果有人看见过先帝的手绝对不能昧着良心夸出一句好看来。
因为先帝的手有残疾。
想到这里裴宣藏在衣袖里的手忍不住攥了一下,不疼,哪怕今天的天气冷的她腿都快冻麻了,健康的手真好啊真好啊。
然后脸上冰冷的触感就把神游天外的她拉回来了。
你堂堂一个太后能不能拿个手炉?冷的跟冰一样,冻的她一哆嗦,她忍了又忍才忍住一巴掌把子书谨的爪子拍下来的冲动。
子书谨的指甲修的圆润细长,缓慢的刮过了裴宣的下颌。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疼但有点怪,有点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你脸上缓缓爬过,又有点像刀尖在你脸上游移,端详着从哪里开口好完整把这张皮剥下来而不伤其皮毛。
裴宣有点被自己的设想吓的一阵恶寒,努力瞪大了眼睛装出无辜少女受惊的模样,不解又懵懂的问:“太后,可是微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抄一下长平侯的话,没有你赶快给我把爪子拿下来啊,寡居太后大庭广众之下摸无知少女的脸真的合适吗?合适吗?
裴宣用眼角瞟一旁缄默无声的常毓。
常毓你不提醒一下吗?我可是你手底下的人啊?你难道要在起居注里写明熙四年冬,太后于长信宫见一女子,以手抚其面吗?
这真的能写吗?
她拼命暗示,奈何常毓选择眼观鼻,鼻观心,问就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太像了,简直就是十六七岁的先帝站在她面前。
她是那样年轻,那样活泼,从开满木樨的树梢上跳下来,于是连风来也染上淡淡的木樨香气。
她总是这样,做了亏心事,逃了功课,偷吃了点心,也会这样故作镇定的看着她,实则偷瞄旁边的郑希言求救。
自身难保的郑希言只会双手合十轻轻摇动为她祈祷,于是她只能回过头来,无辜又可怜的看着她。
每当这个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那双鲜活灵动的眼睛里就只装得下她一个人,满满当当的装着她一个人。
可这不会是先帝,她的宣宣早就死在了五年前,死在了她怀里,她那么清楚的察觉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发青,那双鲜活生动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来看她。
面前的人不会是先帝,不会是她的宣宣,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宣宣早就死去,是因为十七岁的宣宣从来不会这样看她。
十七岁的裴宣是什么样的呢?
她穿着厚重的帝王冕服,玄衣,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肩上织着日、月、龙纹,袖织火、华虫、宗彝纹,那十二纹章,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背后的星辰、山纹。
因为她总是用背影面对着她。
十七岁的裴宣站在滂沱的大雨里,紫宸殿万丈高台之后,背影孤桀又冷情,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她从不会对她笑,对她撒娇,对她露出这样无措又可怜的表情。
她只会在无数无法缺席的场合里庄重又冰冷的牵起她的手,对她说:“皇后。”
那是相敬如宾的帝后,十七岁的裴宣对她没有一丝温情。
她已经有太多太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灵动的眼睛,美好的让她明知这是一个虚幻的陷阱也忍不住沉沦。
她死寂的心脏再次有滚烫的血液在翻涌流动,沸腾着汇聚成炽热的河流,想要从眼眶、才咽喉涌出,那么酸,那么涩,让她几乎无法咽下去。
她冰冷的手掌无限怜惜的抚摸着少女的眼睑处,或许是害怕,她在不安的眨眼。
既然害怕又为什么要来呢?
这样相似又灵动的眼睛即使是她也难免心生不忍。
她近乎温柔的抚摸着这张脸庞,太像了,神态,容貌,甚至连反应都如此的相似,要多么精心的调教才能养到这样分毫不差?
她的动作如此缱绻,面上却如斯冷峻,像冰山下滚烫翻滚的岩浆。
太像了,像的让她忍不住想把这双眼睛剜下来。
第20章 子书谨在盯着你看,而你想扭头看热闹,你死定了。
裴宣对子书谨太熟悉了,几乎瞬间就察觉到这股杀意。
子书谨想杀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脏骤然一紧,她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过子书谨这样浓烈的杀意,上一次还是在雁旸山下……
按理来说她此刻应该感到害怕的,但或许是因为已经死过了一次,她反而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碗大个疤而已,再等十八年她不是又能活蹦乱跳的?
但这个距离有点太近了,近到裴宣能够清楚的看见子书谨削瘦的下颌和琥珀色的眼睛,以及,鬓角的一缕白发。
第一眼的时候裴宣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发现那确实是白发。
她一身玄衣更衬的那几根白发扎眼的厉害,她的眼角也已经出现细微的纹路,那纹路从眼角无声无息的蔓延过去,靠得太近就会失去对权力对太后的敬畏,只能看见她这个人,作为子书谨,她是那样憔悴。
她才三十来岁怎么就有了白头发呢?自己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恨的,可以掣肘她的人,天下都在她手中,她不应该拍手称快么?
怎么会这样憔悴,老的这样快呢?
裴宣突然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酸涩涌了上来,涩她的几乎眼眶发酸。
原来这五年她过的也不好么?
不过过的再不好她也是太后,总比自己大冬天饿的满山刨人家地里不要的红薯强,与其心疼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是多心疼心疼朝不保夕的自己吧。
想到这儿裴宣硬生生把那点酸涩给逼下去了。
说不定太后她老人家下一刻就活剐了自己这个盗版先帝了。
搞政治的都这样,黑心事干多了,看什么都多疑,总觉得有人要害她,
郑希言有这个毛病,子书谨更是病入膏肓。
有一年她和郑希言在山上蹲守了三天,终于在快要被抓绝户的山上设陷阱抓住了一只麂子,那时候朝廷围剿前线吃紧后方节衣缩食,十来天不见一顿肉菜。
她好心好意送了一条腿给子书谨,结果子书谨怀疑她在里面下了巴豆。
理由是她昨天刚刚用竹板打了裴宣屁股。
裴宣:“……”
裴宣气的要把腿夺回来,结果还没成功。
因为子书谨功夫比她好,她打不过。
这种对她好她都要倒打一耙的人,哪怕根本没惹她,只是长得像她亡妻那都是有罪的。
说什么偶然在阴谋论眼里都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不过如果真的要杀最好夷个族,顺便把裴远珍这个老东西也一起带下去,就当帮裴岁夕报仇了。
裴宣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子书谨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更改,哪怕是先帝求情也不行。
而且她也不可能大喊自己就是先帝吧?比起大喊子书谨我是裴宣啊放我一条生路,然后被当成鬼上身活活烧死,裴宣还是比较想选一个舒服点的死法。
就是可惜银子还没花完,早知道就不这么抠搜了。
本来还想今天下值回去时给灵书带只烧鸡的。
想到烧鸡干了半天活没吃一口饭的裴宣肚子响了一下。
响了一下……
在这么庄重,太后这么深情这么怀念这么可怖的目光下,她肚子响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觉得子书谨真的会直接掐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