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她、她还活着,她活过来了,刘远珍的嘴唇哆嗦着,很快他的唇色变得乌紫,像是被什么人死死掐住了脖子。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乱世,他饿了整整两天,在尘土飞扬的大路边上拼命的磕头,看见人就磕,磕的头破血流,血肉模糊,嗑的让他恨极了这个世界。
第三天时有一匹高头大马从他身边经过,他费力的磕头,那匹大马还是走了,他在心里愤恨的尖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也能骑高头大马,他却甚至吃不上一口饱饭呢?
他也要荣华富贵,他要把所有人狠狠踩在脚下。
他这样愤恨着,直到那匹高峻的大马又走了回来,马背上的女将军掂量了一下自己所剩无几的粮食,最终叹了口气:“我缺个人给我牵马,你愿不愿意?”
她低下头,乱世风沙之中她一脸疲惫,手上脸上都有新鲜的伤痕,但打理的很干净,扎紧的发露出一个很显眼的美人尖。
事实上她哪里需要一个走的还没有马快的人牵马呢,她不过是想救他一命。
给他一口吃的只能救他一时,她带他回去谋一份差事,就能长长久久吃上饱饭,不用再放弃自尊在路边磕头求一夕饱腹。
可被救的那个人只有满心的憎恨和怨念,看啊,这群高高在上的贵人,在这种人相食的乱世还要装模作样作威作福,要人替她牵着那只白毛畜生。
他是这么憎恨着,他的脸上却出现了谦卑而谄媚的笑容:“好、好,我愿意,将军我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就迟早能百倍的奉还!
后来他果然还回去了!
裴廖青把无鞘的匕首塞进裴宣手中,眼里是刻骨的仇恨和鼓励,隐隐带着不同寻常的兴奋:“夕夕,去啊,去杀了他,亲手给你娘报仇!”
第85章 你、你不是岁夕……
裴宣很想腹诽一句舅舅你怎么不去?让你从小念死书指望考进士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外甥女去你看合适吗?
但她没说话,因为裴廖青很可能恨铁不成钢的给她一巴掌,她抬了抬左手又放下去,很自然的用右手握住了刀鞘。
真有点不习惯,已经很久没拿过刀刃了,用右手握刀更是久远的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来:“舅舅。”
“嗯?”裴廖青眼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看见她回头十分之紧张。
“我不会。”裴宣眨了眨眼,她的眼形有点像杏子眼又大又漂亮,睁着眼看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无辜可怜,甚至还带点少女的懵懂。
裴岁夕是个在山里长大从小到大连刀都没拿过的病弱大小姐啊,要是能手起刀落咔嚓就是一个脑袋,是个人都得怀疑她是不是被冒名顶替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走到一半回头纯属是想离火脾气的裴廖青远一点。
裴廖青原本愤恨紧绷的脸部肌肉好像凝固了一下,他嘴唇蠕动着,似乎想骂点什么又骂不出来,怎么看怎么憋屈。
好在刘远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刘远珍不愧是能活这么多年老而不死的老东西,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竟然硬生生爬到了墓碑后,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用脑袋撞开了一块压在一旁的压石。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裴宣和裴廖青下意识一起回过头去,只见地下突兀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刘远珍已经掉了下去。
多少年的机关现在还能动,给自己保命的东西每年都过来修过吧?
裴廖青一看就大怒要追下去,裴宣伸手拦了一下:“不如去出口堵着。”
这衣冠冢也不大,前后相隔不远,一人守住前一人守住后,他算是插翅难逃。
裴廖青的脸色微变又硬生生压住了,摆脱了裴宣的手:“哪儿让这个腌臜小人惊了殿下的英灵——夕夕你胆子小就别下去了,去后面守着。”
说罢转身跟着跳下了洞口。
哪怕这里留下的不过只是一个衣冠冢吗?
裴宣微微怔了怔,穿过及膝的荒草抵达衣冠冢的另一边,抱臂靠在树上抬头看夜空,雨后的长夜只有两三颗星子,夜风习习吹的她有点冷,在这个时候她莫名的想到子书谨。
要是她没被拉出来,现在应该正在吃夜宵,然后窝在太后怀里睡觉,她怀疑太后就喜欢年纪小的,喜欢抱着她睡,不知道等她以后不再青春年少以后有没有可能跟太后好聚好散。
但一般历代以来给太后当情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吧?容易被灭口,但是人总是贪恋一时的安稳,至少现在她没什么性命之忧。
温柔乡,英雌冢啊。
她无声叹了口气。
石块摩擦发出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声响,像是腐朽的机关被重新开启,裴宣闻声低头,没看见人。
哦,忘记了,刘远珍腿被打断了只能在地上爬。
她又把视线往下压低了一点,果然看见伤痕累累用两只手艰难爬出来的刘远珍。
她其实不明白刘远珍这么折腾是为什么,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他今夜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裴廖青紧追其后,长宁侯平南王寸寸排查,他只剩下两只手,无论爬到哪里都下场凄惨。
但这股狠厉的劲儿才像能从乱世里活下来的鬣狗,疯狂血腥不顾一切。
熟悉的让她感到有点恶心。
裴宣单膝蹲下,在清皎的月色下朝狼狈不堪的刘远珍露出一个笑。
“呀,这不是父亲大人吗?”她的声音戏谑又熟稔,丝毫看不出是片刻前对着裴廖青连刀都拿不好的少女。
刘远珍的下巴脸上都磨的是血,听见这个声音尽力抬头看见裴宣,脸上涌现出复杂难以置信的情绪最终全部转化成愤怒:“是你!”
他徒劳的用聚不起力气的手狠狠锤了一下地面,眼里全是怨毒:“早知道你娘当年生下你,我就应该把你掐死!”
“还想掐死我呢?”裴宣嫌弃的用树枝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那可真是让父亲大人失望了,我不仅活的好好的,恐怕还要比父亲大人命长多了。”
你今晚能不能走过这道坎不知道,我肯定是能继续活下去的。
毕竟小命来之不易,当珍惜。
“逆女,你真是没有一分像你娘!”刘远珍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到了这种地步他心知裴宣不会放他走,整个人又出奇的镇定下来,他从趴在地上的姿势慢慢挪动身躯靠在石块上,阴毒的一双眼死死盯着裴宣的脸。
“你果然是个祸害,你从小就长得不像你娘,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心里简直跟钝刀子割肉一样啊。”
十几年前他在街边讨饭遇见了裴东珠召牵马的,裴东珠把他带回去,他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参军没两日就病了下来。
裴东珠唉声叹气没办法,把他带回去交给她的青梅竹马。
——裴南茵。
裴南茵是个很好学的姑娘,小时候家贫就天天扒拉在富户学堂外偷听念书,结果被里面的孩子扔石头赶走。
好不容易裴东珠做了将军,姓裴的那个村都吃喝不愁了,她就想着既然这个书生去不了军营不如带回去教书,连着裴南茵一块教。
他也就是那样第一次见到裴南茵,一个文弱秀气脸颊圆润一心向着裴东珠的姑娘。
“所以你就把我送去山上?”
裴岁夕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被送到山上自生自灭,十一二岁正是一个小女孩眉眼长开的年纪,她的五官开始挣脱孩童时期的圆润可爱,渐渐生出属于少女的棱角,她开始逐渐的从眼角眉梢像一个人。
她天天出现在刘远珍的面前,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施舍他的女人。
“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裴南茵体弱多病,家中已经完全被刘远珍和赵姨娘霸占,他完全能弄死这个看不惯的女儿,为什么一直没动手呢?
刘远珍费力的喘息了一声,目光在这张肖似某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艰难的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你是第一个开口叫我爹的孩子。”
“我怎么下得去手。我当年活不下去,考不上进士,是靠着你娘姓裴才入的官场,可是你*娘心里一直没有我的位置,叫我怎么不恨呐!”
他愤怒的锤了一拳地面,未熄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她惦记一个女人!一个早就死了的女人一辈子!叫我怎么不恨?!”
“那不然呢?看上你?”裴宣笑了一声,目光上下扫视一遍刘远珍,她的眼睛是弯着的,里面却没有丝毫笑意,用树枝拍打着刘远珍的脸开始细数他的辉煌事迹,“虚伪自私,懦弱无能还是阴狠毒辣?”
“裴东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我记得你是呙县的吧?裴东珠二十二岁呙县上游发生洪灾,前朝官府不管,是她带着一帮子土匪背了三天的沙石垒的堤坝吧?垒的双肩都被磨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你早几十年前就被洪水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