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我随着白针皇后南征北战,白针皇后看着严谨不苟言笑其实话很多,总是在我面前讲有关先帝的趣事,讲她五岁自己骑马爬上去了下不来急的掉眼泪,讲她七岁在山上抱野豕的崽结果被野豕拱的翻下山坡。”
  “所有人都吓坏了,白针全身上下都僵直不敢动,裴万朝急的直接跳了下去,她却从草里举起一只小豕崽,高高兴兴的说没摔坏。”
  “然后被气急了的白针把屁股都快打烂了。”
  她似乎能够想到当时的情景无奈的笑了一笑。
  裴宣模糊有点印象但不深,安静的听她复述,久远的记忆里那是年少少有的温馨没有掺杂任何利益纠缠的岁月。
  “开国后太祖将我排斥于权利边缘,为了打消太祖的疑心,我在京郊侍弄花草,我受世家影响只钟情于名贵花木,周遭杂草一律清除,不许杂花杂草占半分阳光。”
  裴宣无话可说,这的确很符合子书谨的个性。
  无用者尽除之,一个不留。
  “但或许是草木也知我权利之心太重,生的并不怎么好,我是要强的人,哪怕是种花也势必要最好的花种,开的花团锦簇,但世上事总不遂人愿。”
  “我悉心栽种的花开的平平无奇,直到有一年夏日,我特意引来浇灌的溪水旁开满了萱草。”
  没有人特意去给它浇水给它松土,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像杂草一样长大,而后忽然盛放,占据了整条清溪,在夏日的阳光下明媚的几近耀眼。
  “我忽然想起白针曾告诉我先帝出生在一片萱草花中,本来用的是‘萱’字,后来有一游方道士说这个‘萱’字不好,容易一生被困于屋檐之下,要仰首见青天才算一个好字。”
  “裴万朝迷信深以为然,唯恐自己造反日后女儿被抓去蹲大狱,因此改‘萱’为‘宣’期望先帝能一生自由。这些都是白针皇后原话。”
  可后来也是裴万朝亲手把圈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让她失去尊严,失去一切。
  人心易变,竟至于此。
  “宣草又名忘忧、疗愁,我在那一刻想先帝确实人如其名。”
  ——令人见之忘忧。
  她不是名贵的花材,娇弱的需要人呵护,她长在山间清溪旁,自由自在的长大,有旺盛茁壮的生命力,扎根在石缝当中,一不小心就生了根,连绵成片再难割舍。
  “灭门之后多年我才辗转寻到阿珏,但碍于诸多不便不能时常相见,我曾将先帝视作心中唯一,只是后来才发觉,我对于先帝来说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先帝待我好,只是因为她本身就很好,她待所有人都很好。”
  “无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郑希言,还是年少失怙无依无靠的白浣清,甚至是摔伤了腿的追云,路边受了伤的一只猫一只狗,她都一般无二的心生怜悯。”
  “白针如此,先帝如此,所以灵祈也是如此,灵祈在山间抱回那只失聪的猫时几乎与年少的先帝毫无二致。”
  所以其实她一开始就会心软,谁让她跟那只被灵祈捡回来的猫差不多呢?她们都一样在濒死的绝望里被人温柔的拥抱。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几近悲凉。
  她恨裴宣对所有人无差别释放的善意,让她感到痛苦和危机,就像郑希言拙劣的示弱,裴宣未必不清楚,可是她无法坐视不理郑希言在她面前受伤。
  她爱上裴宣正是因为裴宣对任何人都那样好,所以她洒下的光辉才会落在她身上。
  所以才会在她遭遇灭门惨祸后陪伴在她身边,在她每一次受伤时心急如焚,在太祖对她起杀心时,哪怕并不那么情愿依然愿意同她联姻,只为让她能够活下去。
  她爱上裴宣的地方,正是她所恨着裴宣的地方。
  如此矛盾,如此绝望。
  曾有人开解她,若是喜欢先帝的开朗热情就必然要接受她身边热闹喧嚣,这无法剥离。
  但子书谨做不到。
  子书谨的爱是有侵略性的,她积压所有的空间,能给她所爱的人世上最好的一切,毫不留情的侵犯另一个人的个人空间,直到挤满她身边的位置。
  最后如同藤蔓将她缠绕绞杀周边所有的植物,直到只剩下她一人。
  “我想得到先帝,但很久以前就似乎已经得到了。”
  在成婚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得到了裴宣的身体,得到了皇后的位置,裴宣是这样好的人,她尊重理解子书谨,为她留下足够的权利和空间,她甚至能够压制住帝王可怖的疑心。
  能够因为这本来只是保命的联姻而空置后宫,保证她能够生下唯一的继承者,即便多年无所出也从没有广开后宫的意向,为她洁身自好,给她妻子应有的荣耀和尊荣。
  她的生辰必然有贺礼,记得她父母的祭日会同她一同去祭奠,记得她的喜好,每年蜀锦预留下的总是合她心意的靛蓝和象牙白。
  无论作为妻子还是君王,她都已经做的足够好,不说空前绝后也是世上罕有,所以还在奢求什么呢?
  想要得到也确实得到了,甚至说想要先帝的心,先帝心里没有她吗?
  当然是有的,先帝依赖她,宽容她,她在先帝心里有着不俗的地位。
  然后呢?她心里也有郑希言,也有白浣清,白针,白堂,裴万朝甚至是那些姨母婶娘。
  她继承了白针的悲天悯人,善良仁慈,也继承了裴万朝的知人善任,心思深沉,对于天下百姓来说这当然是福祉,只是对于子书谨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
  子书谨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怅惘的笑意:“有情还似无情,先帝真正做到了。”
  她的声音轻而又轻:“对所有人都一样爱,恰恰是因为谁都不爱,不是吗?”
  她的宣宣怎么可能是废物呢?爹娘反目、亲朋倒戈、姊妹兄弟手足相残,所有爱的恨的都成为一片废墟。
  她始终站在废墟上眼含悲悯。
  再重新收拾好废墟,甚至能把心力分出来安抚白浣清,给郑希言寻找出路,牵制住有开国从龙之功的自己。
  她的宣宣在这条路上几乎从来没有输过,世人皆以为她居功自傲挟天子以令诸侯铲除异己,但事实上裴宣只是从来不愿意让血溅到自己身上。
  既游离于一切之外,又注视着一切发生,到底是时势推着她走还是她在无声推着时势往前呢?
  没有人知道。
  子书谨明白这一切是因为白堂的倒下让裴宣不得不从幕后走出来,她讨厌这一切却又一直保持着微弱的劣势与子书谨周旋。
  长久的分毫之差子书谨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但我真正明白却是因为那一日深夜,白浣清同先帝说,她愿意嫁给叶宴初,是为了帮先帝拉拢前朝世家。”
  叶宴初的继母出身不凡,广川侯死后继母掌握候府,那是一个极精明的女人,利用先帝和太祖的愧疚将死了主君的侯府和世家支撑起来,逐渐形成一股微妙的势力。
  先帝同子书谨始终保持着角逐但不分胜负之态,她以为她的牺牲能够带来转机。
  然而那一夜月色皎洁,先帝站在檐下,醉酒过后鬓发散乱,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被夏夜的风微微吹乱,她平静的抚摸白浣清的发髻,轻声说:“孤不需要。”
  不是逞强,她确实不需要。
  她有能力清除所有危害她统治分走她权利的人,包括她亦师亦友的妻子,子书谨。
  她确实是子书谨最优秀的学生。
  她只是不忍心,她只是下不去这个决心,她骨子里太过软弱,让她做不出这个决定。
  但为了挽留白浣清,她可以让步,就像她容忍子书谨的僭越。
  但白浣清只是沉默很久后摇了摇头,她脸上绽开浅浅的苍白的笑容:“姐姐,我是真的,自愿嫁给她的。”
  背后的人无声伸出手圈住子书谨的脖颈,双手在她脖颈前交叉合拢。
  黑暗中两个冰冷的体温开始交融,裴宣将下颌轻轻抵在如今尊贵至极的太后发梢,眨了眨眼,轻声开口:“可太后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第114章 你想死,孤可以成全你。
  你在我心中与旁人不一样。
  这话此刻若是以女宠的身份来讲当然是卖乖讨好,顺便踩一脚先帝,若是以先帝的视角来——
  她的手臂上圈在太后脖颈,子书谨握住她的手腕哑声道:“我知道。”
  她低低的重复:“我如今知道了。”
  裴宣侧头亲吻子书谨鬓角额头,温润的呼吸落在脖颈肌肤上:“太后头还疼吗?”
  子书谨摇摇头,裴宣吻至她眉间发现她仍蹙着眉,或许还是痛的,裴宣吻她眼眸,逾越的温声道:“亲亲就不疼了。”
  她细致温柔的吻过去,交缠的呼吸让子书谨手中收紧,勒的裴宣的手发疼,她忍耐住了没有出声。
  直到一吻毕,子书谨才稍稍放开力道。
  裴宣垂眸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能抱起来太后,试探着将子书谨横抱而起,抱进了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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