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这个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诡异和荒谬感,裴宣搓了搓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一吻毕,子书谨小心的抱住尸骨,将先帝的遗体抱了起来。
死人的身体是非常沉重又柔软的,她刚刚抱起来先帝的头颅就已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歪去,幅度大的简直像整个头要滚下来。
子书谨却视若无睹,温柔的伸手把先帝的脑袋扶到自己怀里,又低头吻了吻尸体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不太听话的妻子。
然后她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先帝软面条一样的尸体,为免先帝另一只手垂落下去可能断掉,她一面从先帝背后穿过,一面与先帝的手掌交握。
子书谨朝前走了数步似乎见裴宣没有跟过来,回头温柔的朝她笑了一下:“怎么不过来?”
如此宠溺的语气,如果不是她怀里正抱着亡妻的遗体,她可能真的会伸手过来牵住年少的情人。
这真是极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裴宣在心内感叹,自己果然还是见识太少了,少见多怪啊。
旋即跟上来露出一个笑容:“臣这就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叹这些女官的心理素质之强,哪怕是如此可怖的画面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音。
走过长长的甬道,外间灼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裴宣瞬间有一种终于回到阳间之感,紫宸殿依然静可闻针不见人影。
但裴宣此刻已然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太后刻意为之。
走出紫宸殿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蒸腾的热气和雨丝混在一起,夜色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陛下困倦,此刻已经在马车当中由女官服侍睡下了。”广百低声禀道。
此刻已是子时,正是裴灵祈酣睡的时辰,这个时候还要带她出宫确实有些为难小家伙了。
子书谨听见了也并不出声,在广百撑着伞护送下进了最前方墨色长帘的马车。
广百伸手很好脾气的对裴宣做出请的姿势。
裴宣无可奈何的走上马车。
不得不继续面对自己那张诡异的脸。
进去的时候子书谨正拿帕子仔细的擦拭先帝的额头和脸颊,夜里风大,哪怕撑了伞细雨还是吹落到了先帝的脸上。
盛夏的气温太高了,先帝这具冻肉刚刚从冰块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冒出黏腻的水渍,擦了几下干净的帕子就染上黏糊的黄褐色液体,眼看再擦几下说不定就要把脸皮薅几块下来,子书谨终于叹息一声放弃了擦脸这件事。
裴宣也终于免于亲眼目睹自己尸体死后毁容的惨剧。
作为一个正常人,裴宣决定问一个正常的问题:“太后这么晚了要带臣去哪里?”
马车已经启动了,不再是平日里慢慢悠悠彰显皇家气度那种速度,很快,大概是怕先帝的遗骨在半路臭了。
“明宝山,明觉寺。”子书谨难得很平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子书谨突然放开尸体垂软的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作为一个非常合太后心意的女宠,裴宣马上扶住太后刚刚抱过尸体的手。
很冷,那种阴森森的冷。
子书谨柔情似水的看着她,眼中几乎淌着蜜,看的裴宣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圪塔。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哀家总是想着从前对你也不公平,你不高兴是不是?”她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
小女宠没有人权,管她高不高兴?太后讲的开心就好,裴宣无辜的笑了笑没敢吱声。
“哀家从前总是放不下先帝,舍不得让先帝走,但上天眷顾叫哀家遇见了你。”她拍了拍裴宣的手,将手指与裴宣十指相扣。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先帝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就随着史书一并烧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她罕见的连哀家这个自称也没有。
好像当真要脱去世俗的一切身份,只剩下单纯的两个人。
果然自己编的那本是不可能真留传下去的,也是,真流传下去以后让裴灵祈怎么做人?那本充斥着各种忘恩负义道德败坏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破史书。
除自己外常毓和李观棋应该还编纂了另一本,诉诸了白针的功绩客观描述了开国的功臣。
裴宣竟难得有些惋惜:“太后当真要烧了吗?”
我苦苦编大半年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在这一刻她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柔和,似乎对于功名利禄千秋大业都不再野心勃勃。
面对太后深情的剖析心迹,裴宣下意识瞅了一眼快要化冻的先帝尸体,提醒了一句:“那先帝......”
你怀里抱着亡妻,手里牵着现在酷似亡妻的情人深情表白,太后你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子书谨垂眸望着怀里的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温情:“哀家拘留先帝遗骨多时,是时候让她安心的走了。”
“哀家会在明觉寺烧了先帝的遗骸,遵从先帝的遗愿,将先帝一部分骨殖同白针皇后合葬,一部分洒入江河,让她自由自在的去往任何地方。”
裴宣敏锐的意识到什么:“白针皇后?”
“是,白针皇后的遗骨在明觉寺,”子书谨没有多做隐瞒,“当年白针皇后不愿尸首为裴万朝所得受其羞辱,在死后由哀家用绳索将其悬于崖壁之上,后来绳索断裂,先帝死后第二年哀家才在山涧一处幽潭中寻到白骨,由当年白针皇后所受三处骨伤断定那是她。”
她呓语般开口,看着怀中的女子,尸体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显出一种变形的恐怖,但子书谨丝毫不觉。
“你记得吗?你说不愿与我合葬,我不强迫你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裴宣十三四的时候父母健在,子书谨教授她生死之事,曾问及她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尸骨,将尸身葬在何处。
都说帝王万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事,谁能真信呢?
少女天真烂漫,言说自己要一辈子和爹娘在一起,虽然那时候爹娘已经生了嫌隙,可或者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不合规矩。身为太傅的子书谨淡淡回绝。
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呢,她接着道。
“你记得吗?你跟我说你去过南海,有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望无垠的沙滩,外出打渔的船被风鼓起高高的帆,我没有见过,我很想去看看。”
但身为一朝储君若无意外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抵达疆域的最南端,也确实如她所想,她终其一生,没能去南海看一眼。
陈旧的记忆从脑海中蹁跹翻飞,裴宣想,骨灰去看有什么意思?怎么能算去过呢?
她要亲自去看过,才算真的到过。
——明宝山已近在眼前。
第119章 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明觉寺作为皇家寺庙,进山的路修砌的平整宽阔,马车能一直通至山脚,从山脚下开始便是一条数丈长的通天石阶隐藏在层层山岚当中。
一旁另有蜿蜒的山路可供马匹穿行,但一般前来祈福的香客为显心诚还是会累死累活的爬上山去。
太后祭奠先帝整座山都被早早清场,蜿蜒的火把燃烧着照亮山阶,子书谨抱着先帝的尸骨下了马车,微雨丝丝浸入太后紧贴脖颈的衣领。
裴宣主动抢了广百撑伞的活计,与太后并肩而行,这对于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来说是十足的僭越,但没有人开口阻拦。
细雨敲在伞沿,伞下就是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火把燃烧出松脂的气味,很好的掩盖住了先帝尸骨诡异的味道。
裴宣抽空看了一眼,先帝身上此刻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裙,里头是一件雪蚕丝的内衬,并不是自己死后应该穿的隆重朝服,可能是子书谨一直悉心的给尸体换过衣服。
嘶,这个画面想象一下又有点让人骨子里发冷。
子书谨看出来了:“冷?”
这大夏天的哪怕是下雨也不可能冷啊,再说满山的火把燃烧热气熏蒸又冷的到哪儿去?
“过来。”子书谨朝她招了招手。
意思是要过去牵她,但问题是子书谨现在怀里抱着一具尸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要去牵她就得摸到自己的尸体。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但小白脸没有人权,她忍气吞声的把手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贴在了自己的尸身上,尸体冻过以后再化冻就会有一种软绵绵的黏腻感,化冰的水汽蒸腾,这下不冷也是真冷了。
这种感觉很诡异,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触摸自己的肩膀。
裴宣在那一刻竟然感到一种悲哀的怜悯和奇异的安宁。
对于自己的怜悯。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吗?作为太女、作为皇帝、作为裴宣得到了解脱,那些恩怨爱恨必须要做的抉择都离你而去,你再也不用握住屠刀,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分离和背叛。
可能是因为冻太久了,哪怕化了尸体表面还是很冷,子书谨反握住她的手,给她渡过一丝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