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子书谨抄完后轻声诵念了最后几句:‘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并不存所证之果,没有牵挂挂碍,不再有恐怖畏惧,远离关于一切事物的颠倒幻想,方为涅槃。
  这样的祝愿,似乎当真只有死人才能做到了。
  她的声音渺远而悠长,裴宣静静听着,心想说的挺对的。
  子书谨抄完了经书亲手放进火焰当中点着,算是烧给了先帝。
  裴灵祈还在里面小声跟自己母皇说着些什么,太后要给先帝烧点东西,裴宣径自进去牵陛下出来。
  小家伙不够高,像根小竹子一样站在莲台前,站的笔直简直像在汇报功课,裴宣听了一耳朵,只听见伟大的皇帝陛下在抱怨什么。
  ‘今日功课太多啦,白胡子老家伙又跟母后告状啦,母后最近也不许我吃甜食’诸如此类的废话。
  裴宣有那么一瞬无言,觉得她真是太随自己了,怎么在心里吐槽都跟自己差不多,果然不愧是亲生的,裴宣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怜爱感,过去把可爱的女儿离化冻的冻块扯远点。
  走了两步她又松开裴灵祈的手走回去,莲台上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像是隔着层层时光再相见,裴宣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张脸,心中陡然生出某种百转千回的低叹和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小家伙会健康平静的长大,好好的睡一觉吧,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完成。
  昭帝裴宣的一生,已经倾其所能,哪怕力不能及,她也不再心存憾悔。
  她将手置于那具尸体的眼眸,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为自己温和的抚上双眼,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再比她更合适送自己一程。
  裴宣,一切都要结束了。
  裴宣出去时裴灵祈和子书谨整理好衣衫,因不是第一次披麻戴孝,这一次只是都穿了玄色衣裳,不饰钗裙,显得素净淡雅。
  “白针皇后的遗骨供奉在佛塔之下,哀家去送先帝,便由你去请出白针皇后遗骨罢。”子书谨做出安排。
  裴宣微微讶异,不过不用亲眼看着自己被烧成灰倒也是一桩好事,她微微低头应下:“是。”
  夜色浓黑,她刚刚走出一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宣宣——”
  裴宣回过头去,身后千盏长明灯在风雨之中摇曳,更衬的太后形单影只身影颀长,在这样的夜色里她依然如此端庄高华,好像天穹倾塌也不能压垮她。
  “太后还有何吩咐?”她耐心的问。
  少女自台阶下回过头,飘摇的细雨落在她发梢和眉眼之间,隔着这层雨雾更难让人看清她的面目。
  子书谨忽而抬手去轻轻揩去少女脸上的水渍,她的肌肤温热细腻,是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样冰冷的人世间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温柔眷恋。
  “在落雨,”子书谨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拇指摩挲过她的眼角,“带把伞。”
  裴宣歪头在她掌心蹭了蹭,十足的乖巧听话:“多谢太后。”
  描绘着墨竹的伞面在黑夜当中嘭地撑开,落下的雨珠似珍珠滚落四散开来,少女不疾不徐的行于黑夜当中,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夜色所吞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子书谨怔然片刻才转身,殿中,先帝双目紧闭,双手合于身前,身畔无数莲花环绕,在厚重胭脂的掩盖下,她沉静一如睡去。
  却永远不会醒来。
  她站在微雨当中,身前身后的人都要离她而去。
  ——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裴宣没有提灯,在黑暗里闲庭漫步一般走在偌大的山间。
  皇家寺庙占地广阔,小径幽道如蛛网密布,今夜所有的比丘尼都聚集在大殿四周为先帝守灵,除却严密的御林军外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
  她的鞋子踩在了水坑里,有幽冷的水渍从脚踝渗透,她稍微提起裙摆,原先为她带路的比丘尼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她也不甚在意。
  她一直往前走。
  起先后面还有诵经声和火焰燃烧的噗嗤声,渐渐的什么也没了,只有雨落在伞面的声音。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刺耳的利箭穿破雨雾的声音,这声音太大了,简直像万箭齐发,有无数人拉开了杀戮的弦音。
  很快,尖叫声、痛呼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她终于走到了子书谨所说的佛塔前。
  清明已经过去很久,佛塔前供奉着瓜果和枯萎的柳枝,这里扫洒的很干净,佛塔内有一盏长明灯微微亮着,看的出来经常有人续着灯油。
  裴宣在佛塔前矗立良久,这一瞬间她想到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不再去想。
  母亲总是很少陪伴她的,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宏图大业,裴宣小时候的愿望是母亲能长伴在她身旁,越久越好。
  最好一生不要分离。
  年少时的期望总是这样单纯,其实她当了母亲以后对自己的女儿也不能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她身侧,人总有那么多不得已不能够的理由,纠缠一生,解脱不能。
  她叹了口气,放下伞,双手捧出其中的瓷罐,不是太重。
  那么重的一个人烧成灰原来也只有这么大一点,她把瓷罐捧在身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阿娘,我来接你了。”
  跟我走吧。
  她没有再去捡拾地上的伞,也没有如答应子书谨一样转身回去找她,她向着寺庙外的地方走去,寺庙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是高大的树木和起伏的山峦。
  也许是身后的厮杀太惨烈了,原本应该在寺庙外围严密守卫的御林军已不知所踪,斜风细雨里有隐约的血腥味飘来,裴宣走上幽静的小道,开始慢慢爬上石阶。
  石阶断绝就走上略显泥泞的山路,这一路安静的不可思议。
  直到她走出密林,背后响起有些急躁的马蹄声,那匹老马有些兴奋的踢了踢蹄子,又被人按住。
  这是山顶的一处平台,能够俯瞰整个明宝山和明觉寺,贵人们常常在此附庸风雅烹茶抚琴。
  此刻能清晰的看见明觉寺火光冲天,喊杀声也震天。
  没有雨再继续落在她肩上,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把伞遮在了她头顶,撑伞的人拇指有一枚裂开无数缝隙的鸽血红戒指,映着灼灼的火光。
  那是郑牡丹第一个整生日裴宣送的礼物,她从库房里偷出来的,因此挨了好一顿板子,好在白针不愿让女儿失信于人,没让人把东西拿回来。
  后来有一年郑牡丹上战场,本来有一箭要射中她的眼睛让她变成独眼龙,她情急之下歪头抬手挡住脸,那一箭刚好射在这戒指上,她听见咔嚓一声响。
  那戒指裂开无数缝隙硬是撑着没碎,郑牡丹觉得那是自己护身符,这些年哪怕位高权重得到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也没想着换了它。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向火光冲天的明觉寺,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先帝的火化,那曾经的九五之尊在浇上火油后哪怕是雨天也依然烧的火光冲天。
  “陛下......”
  裴宣听见身边的人开了口。
  她抱着骨灰坛子用下巴朝火光中心示意了一下:“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一切都已尽数成灰。
  第120章 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裴宣懒懒朝那边伸了伸下巴:“勤王救驾去那儿。”
  这儿哪来的什么陛下啊,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富有天下的先帝早死的就剩下把灰了。
  郑牡丹面对着熊熊烈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眸子璀璨一如火焰燃烧:“本王心中的君在这儿。”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始终只有一个人才配得上她心中那个君。
  “都是泥腿子出身,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上王侯将相那一套了。”裴宣笑了一声。
  “本王现在是掌管十万骁骑营的平南王。”她语调平平,火焰携卷的山风却吹起她深色的衣摆,带出某种峥嵘桀骜。
  她提拔的将领门生遍布各地,半*块虎符能调动一朝过半兵马,真正的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她再也不是曾经无能为力连裴宣的尸体也不能多见一面的少年小将军了。
  长风吹乱了裴宣的发,她闲闲分一个眼神给旁边身姿挺拔的某将军:“所以?”
  我知道你现在很强,但跟我显摆什么?我还当过皇帝呢?你看我显摆过吗?
  有万千胸臆正待抒发的郑希言:“.......”
  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欠的让人拳头痒。
  “呵。”郑牡丹冷嗤了一声,把目光调转回一片混战的明觉寺,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惨剧。
  毕竟现在的某人真的是手无寸铁的文弱文官。
  哎呀,定力比以前好多了嘛,竟然没被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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