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她信任子书谨给她放权,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报复,不至于同裴万朝在位时一样被打压被限制,空有一腔才华无法施展。
  她是多么礼贤下士开朗贤明,事实上她在子书谨身边各处都悄无声息的埋下了钉子。
  在继位之初,或者更早之前,在她发觉子书谨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开始。
  子书谨对她是对学生,对少主,甚至是对待女儿的态度,独独少了对待主君的敬畏。
  也许从很早开始裴宣就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们会分道扬镳,她们从来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但她容忍着子书谨,直到忍无可忍。
  多年隐忍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绝地反击,她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过结束这一切。
  她爱子书谨吗?无疑是爱的,可子书谨希望她对她的爱超过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自由,帝王的权势,超过世上的一切,她希望裴宣的生命当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病态的掌控欲让裴宣像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停的抓住岸上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子书谨就会将她抓住的东西尽数拦腰斩断,一次又一次,直到裴宣濒临绝望。
  听说南方有体积巨大的蟒,擅长用身躯绞杀人,曾有官员上书言及希望能够上供给帝王。
  裴宣当时合上折子心想,宫里已经有一条不需要第二条了。
  子书谨之于她,正如绞杀人的巨蟒。
  子书谨为她遮蔽过风雨,但也阻拦了她向上生长的阳光,让她不见天日,她必须斩断这条巨蟒。
  这是她应做的,必要做的事。
  所以她安排了刀斧手,布置好了一切,静静的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刻。
  白浣清确实给她下了毒,子书谨其实没有猜错,但白浣清根本下不了手,白姓的女子总是心慈手软无法做到干脆利落,最终功亏一篑。
  白浣清如此,裴宣亦是如此。
  她给裴宣下了毒,却把解药留给了裴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要裴宣去死。
  裴宣叹了口气,轻声道:“因为,灵祈出现了。”
  这个孩子来的多么不合时宜,也许她早来一点子书谨和裴宣还有转机,也许她晚来一点就会和母亲一起死去无人察觉。
  可她偏偏出现在此刻。
  第121章 她爱慕她,胜过性命。
  郑牡丹漆黑的眼里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再动手。”
  少年天子目送她的青梅骑马疾驰出京城,告诉她,她会在这里等着她,同她一起终结上一辈遗留的所有纠葛,而后共同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要做她的大将军,为她开疆拓土,为她剑指天下,为她守住万里的边疆。
  她做到了,那个说等着她回去的人却溘然长逝,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裴宣仰面看着她,清晨的风吹的芦苇荡簌簌作响,她伸手拉了拉郑牡丹的衣摆,却只摸到冰冷的软甲。
  平南王郑希言早已经不是当年会和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裙子悠闲等日出的少女了,野湖里也再没有她们编的歪歪扭扭的竹筐,等一夜掀开网,会有一筐鱼虾。
  “牡丹,对不住。”
  我没有那个勇气当着你的面放弃性命,也不愿意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去。
  那太残忍了。
  子书谨没有束手就擒,她是裴宣的老师,当她的学生骤然爆发的那一刻她甚至是欣慰的,悠闲的想看裴宣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是输是赢,她都全力以赴也甘之如饴。
  凤栖宫的窗永远是打开的,四面的光线灿烂的落在殿中,子书谨坐在棋盘前,面前是一盘死局,棋子悬于棋盘前,将落未落,已无落子之处。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动我的副将的。”
  年少的女帝因病显得削瘦,她负手站在窗边,盛夏的风呼啸吹来一阵一阵的热浪却无法暖和她冰冷的肢体。
  子书谨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她一往无前战无不胜,这一生都在不顾一切的向前走,所以总有人追随她,笃信她,同她攻克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你总是不顾一切在往前走,从不觉得累,可是皇后,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年轻的帝王声音平静无澜,只是诉说事实。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寝殿外打理的规整葱茏没有一丝逾距的树梢上,多年如一日省身克己,说起来是多么容易,可真正做时才明白是何等艰难之事。
  “旁人是会累的,她太累了,想停下,皇后。”
  她能跟着你咬着牙走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十年,可下一个十年呢?再下一个十年呢?人生除去生老病死剩下的时间又有几个十年?
  你走在一条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数十年如一日,不肯有一日松懈,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掉队,她的年纪一年又一年的增长,她的精力开始不济,她想要停下来歇息。
  可你还在往前走,她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你是如此晨兢夕厉的人,她太累了,想要真正的平静的休息。
  子书谨微微颔首,似乎只是解答了一个疑惑,依然凝眸于棋盘,并无什么触动:“陛下也是么?”
  年轻的帝王这一次没有迟疑,平静的给出答案:“不。”
  从登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再停下,她要一刻不停的跟所有人斗下去,直到闭眼走进坟墓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这就是她未来的漫长的一眼可见的人生。
  阳光一寸一寸从窗台悄然攀爬至棋盘边缘,又无声从棋盘滑落,子书谨终于抬眸。
  窗外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已离去多时。
  子书谨是这样偏执的人,当然会走到无路可走穷途末路,她永远会直面最残酷的一切,这就是她和裴宣最大的不同。
  死在裴宣面前,或者让裴宣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没有第三个的选择。
  从裴宣下定那个决心开始她就已经预感到结局,她想过有关子书谨的无数个结局。
  那一年夏天她梦见子书谨没有被白针救下,她被绑在尘土翻滚的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热血喷溅而出,血流蜿蜒如溪,慢慢漫过了她的脚踝。
  她如裴宣见过的无数死人一般身体瘫软匍匐在地,再也没有呼吸,再也不会睁开眼。
  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眼睛是冷的,声音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可这样冰冷的一双手牵着她走过了人生漫长的十年。
  那个跌落在尘土里的人,是九岁抱住她无声哭泣的人,是十四岁抱着她看月亮的人,是十六岁握着她的手同担弑父之罪的人。
  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将一朵梨花堪堪别在她鬓边的人。
  她预演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死亡,她以为自己不再会痛苦,可当她从梦中猝然清醒,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她以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疼的几乎不再属于自己。
  有女官悄然而至,低声在她耳边禀道,皇后诊出喜脉。
  她在那一瞬间骤然僵硬,手指却无声紧攥几要将织锦攥破。
  在她决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的恩怨时,一个幼小的生命出现了。
  她还没有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又要被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亲手抹杀。
  命运跟她开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切的终结竟是新的开始。
  病重的女帝一个人在太液池吹了一夜的风,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天子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无声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淹没、吞噬,沉入无尽的淤泥。
  她不能让她的女儿重复她的人生,经历其中一个至亲杀死另一个至亲的痛苦,她是,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给子书谨一条生路吧。
  她见过她骁勇善战意气风发,不忍见她结局难堪。
  ——她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裴宣这一生都做不到子书谨的冷血残酷,那是她对子书谨最后的仁慈。
  那个清晨旭日东升,年轻的帝王靠在栏杆上,清晨晓风吹起她垂落的长发,她头一次没有去上朝,没有召见任何重臣,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安静静的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那是她这一生看过的最后一次日出。
  就像此时此刻所见的一样,天高云淡,壮丽辽阔,无限的江山如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在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山寺,淅沥一夜的雨终于停下,硝烟弥漫卷上云霄,太后亲自撑伞,牵着年幼的女孩。
  落在伞面的不仅是淅沥的雨还有飞落的余烬,裴灵祈强自镇定却仍忍不住有些细细的发抖,她不自觉抓紧了母后的手。
  喊杀声从震天而起到渐渐平静下来,这里距离皇城太近,数万御林军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蜂拥而至,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地截杀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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