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她有自负的依据。
平南王深受太后忌惮,将兵权一分再分,虽同属平南王调配,但又分校骑营拱卫京城和边城四城戍守边疆。
哪怕平南王此刻手持虎符要调集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大批兵马调动所需粮草辎重不可计数,根本瞒不过各地斥候探子。
郑希言现在要做的的趁此时机调转马头和边境奔袭而来的守军汇合,再打回京城。
子书谨所掌控的兵力包括御林军和上京城周边各城池守军,她的速度将比郑希言更快,更精准。
只要郑希言一个不慎就会被子书谨前后夹击,在边疆守军赶来之前被彻底抹杀。
在这种情况下,郑希言悍然反叛。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裴宣死个干净,她就是一辈子恨不得扒了子书谨的皮也会守着裴灵祈,守着裴宣的江山。
可裴宣偏偏活了过来,她不会在裴灵祈和裴宣之间有任何犹豫。
校骑营在走之前由平南王亲自出手伏击,为的只是带走裴宣。
她成功了。
郑希言既然敢孤注一掷动手那么对接下来的一切应该早有对策,没有必然的把握她不会惊动裴宣,只是知道归知道,该做的她必然要做。
子书谨平静的吩咐身后女官,带她的手令并圣旨八百里加急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她闭上眼,千里山河在她脑海中勾连成片,很快就在其中找到必经之路。
“调越契城两万精兵在壶关口天险设伏,拦不住也要损耗校骑营主力。”
截杀平南王郑希言,昭告天下平南王谋逆,安抚百官,召见重臣商议对策。
天色一亮就要有无穷尽的事等待她处置,但此刻她眼中只剩下不远处的灰烬。
——那是她的宣宣。
她要一次又一次的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这不是第一次但也许会是最后一次。
广百接过了伞,子书谨牵着裴灵祈上前,无论深夜厮杀声何等惨烈她都未曾进殿一避,她要在这里亲眼目送着裴宣的离去。
看着她骨肉成泥,身死业消。
就如同五年前一样。
裴宣跟她截然不同,心软的人不愿意亲眼目睹任何离去和惨烈的分离,于是总是背对她,给她留下沉默的背影。
她却是如此执着又冷酷的人,她偏偏要目不转睛的看到最后,哪怕每一瞬都好似钝刀割肉,鲜血淋漓。
她的手缓缓触摸到了裴宣的遗骨,带着温热的遗骨好似一个久违的拥抱,她平静的捡拾起碎骨放入她早就挑选好的沉木箱。
瓷器冰清生冷,宣宣不太喜欢,她更爱木质的器物,触手微微生温,带着天然的纹路和古朴的气息。
她神色专注而温柔,好似小心翼翼的捧起爱恋之人的脸颊,眷恋且怜惜,裴灵祈有些害怕,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在这种时候无法不去想到五年前那个烈日当空的盛夏。
蝉鸣声叫的如此聒噪,吵的她难得的有些头晕目眩,在临近死亡的时刻没有任何的惋惜和痛苦。
她把裴宣教的很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冷静睿智,她知人善任也狠的下心,本就是她一开始所期望的。
她只是有时候觉得裴宣太好了,裴宣是一湾幽深的湖水,无论向里面投进多重多少的石子,都只是微微泛起涟漪,而永远没有回声。
帝王之爱,泽被天下。
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好,对亲近之人更是如此,你前进一步她就微微后退一步,像是永远的雾里看花,捉不住她。
子书谨一步步的挑战她的威严,逼迫她的让步,她想知道裴宣的底线在哪里,又或许她希望看见的是裴宣失控摘下那张永远淡然微笑的面具。
要么裴宣彻底摘下这张面具,要么被她捉住完全笼罩在她的羽翼之下。
裴宣的底线是,没有任何人能禁锢住她。
她已经厌倦了同裴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帝后,她在裴宣的底线上反复的试探,等待着、等待着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那一刻。
她在求而不得的挣扎中渐生心魔,入了魔障。
她以为她会死在裴宣前面,这是当然的,哪怕是能够白头到老她比裴宣大那样多,总会是她先走,她这一生不会再亲眼目睹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
她一生决绝偏执,唯有这一点私心。
却没能如愿。
裴宣很快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所有应当的抉择,将边关不安分的将领替换回京,调集重兵拱卫皇城,在京中敲打镇压所剩无几的勋贵,剪去宗室羽翼,肃清边关朝堂。
某一日有女官忽然跌跌撞撞的来请她主持大局,只因陛下昏厥在朝堂。
她起身跟随女官前去,一开始走的稳稳当当,到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遏制不住恐惧的心跳。
是啊,她那样笃信白浣清会给裴宣留下解药,可人的感情瞬息万变难以捉摸,也许在宫中时白浣清确实深爱裴宣,可后来兴许当真假戏真做,对叶宴初动了真情。
她如此自负,这一生罕逢败局,于是以为能够一直料敌先机,从容不迫。
直到她看见蜷缩在床榻中间的裴宣。
盛夏的锦被那样轻薄,可她缩在锦被当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在某一瞬间子书谨以为她已没了心跳。
她走上前,抚上裴宣削瘦的脸颊。
帝王的呼吸如此微弱一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已是病入膏肓之相。
在那一瞬不信鬼神的人愿意奉出一切,哪怕是回到十年之前叫她死在刑场上也好,不,要死在疆场上,至少能多看她一面。
她宁可自己死在期年之前,只希望面前的人能一生无灾无病。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是如此清晰的明白,她所养大的、珍惜的、爱恋的女子,要走在她的前面,并且无可挽回。
比死亡先来的是明知裴宣一步步靠近死亡的恐惧,子书谨依然能清晰的记得裴宣生命最后那段时间的情境。
曾经活泼爱笑的人没有一丝笑影,原本有内力底子的身体急速的削瘦下去,很快就能握住骨骼,她的脸颊凹陷,吃不下东西,一开始只能喝一点水后来水也喝不下去。
喂进任何东西都会吐,吐到呕血,呕出血块,整夜整夜痛的无法合眼。
她不是突然解脱的离去,而是漫长的靠近死亡的过程。
她们是那样恨裴万朝,用下世间难寻的毒药,不想最后报应到了裴宣身上。
子书谨想裴宣这一生手都没有沾上过血,嗜杀犯上是她,滥杀无辜血债累累也是她,为什么到最后却是她的宣宣承受这一切?
子书谨不信命,她不信找不到解药。
她翻遍了整个白家,将当年有瓜葛的人尽数押进天牢受审,在裴宣病重后迅速收拢权力,掘地三尺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裴宣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遮住阳光,窗外只有萧瑟的风吹过。
她病的太重了,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还好她对于外貌没有郑牡丹那样的执念,不然死了丑成这副模样都闭不上眼。
她死在子书谨的怀里,因为抱起来折的她胸腔疼,所以温和平静的卧在子书谨的膝上。
也许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时间里她竟然有了一点精神,能够开口说一些话出来。
“为什么不杀了我?”子书谨声音嘶哑。
这个答案如此显而易见,还要再问一遍,裴宣在心里轻叹却仍然用低微的声音答:“因为我下不去手。”
我不愿意让那个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人死在我手里,不愿意让她人头落地,不愿意让她落得如此结局。
她应当彪炳千秋,名留青史,而不是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宫廷。
濒死的气息奄奄的人突然费力的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她抬不起来已经没有力气了,子书谨握住她的手,扶住她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们终于不再剑拔弩张,不再刀剑相向,有了片刻的安宁。
裴宣手指颤动了一下,她用几近叹息的虚弱声音开口:“你给的两个结局都很好,要么成为一个冷血的帝王,要么接受你的偏执,可是皇后,这个世上并不是一切都要如你所愿。”
“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裴万朝。”
她那么恨裴万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让自己变成最恨的模样,权力是噬人的怪物,她若是当真杀了子书谨又与裴万朝有何不同?
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子书谨希望的那样,摒弃亲情、友情、爱情,成为一个只为权力考量的怪物;可她同样不会任由子书谨掌控,失去自由、尊严和一切,只成为依附于她的金丝雀。
子书谨是这样自负的人,她早已作为师长为裴宣选定好所谓的康庄大道,无论裴宣怎么选她都甘之如饴。
可裴宣哪个也不想选,她要选一条自己想要走的,不是子书谨安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