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引路的人低声道:“人到了。”
灵书警惕的看着四周,裴宣从怀里掏出一个细软布匹包裹的物件,递给身旁的人。
“多谢大当家的相救,这是大当家要的东西。”
一旁的女人从她手中接过东西,掀起草帘将东西送到窗棂边的人手上。
透过纸糊的窗子能看见清晰的影子,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杯子,一双苍白削瘦的手将那小玩意举起来对着光看了一眼,安心收拢在掌心。
“不错。”那个声音清柔,似乎是个很年轻的女子。
裴宣微微颔首,从地上拾起一包包袱,那是曾经托这些人从黑市上收来的前朝遗物,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去路也堪忧。
她没有带走任何子书谨赏赐给她的东西,只将这些当做她的盘缠,她没有欣赏呵护珍宝的心,全融成碎金子碎银子她也可以受用不尽。
如果有一天她在关外待腻了,也足够她悄悄回到中原当个富家娘子快活一生。
灵书接过来放在了追云的马背上,裴宣望着窗边的剪影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既然大当家确认无误,那么,我就告辞了。”
“后会有期。”
她转过身,牵住追云的缰绳,慢慢朝院子外走去。
山间的栅栏旁是一条溪流,稀稀疏疏的生着无数叶绿狭长的忘忧草,在盛夏开出或鹅黄或橙黄的漏斗状花朵。
那是忘忧也叫萱草。
在她走出院门的那一刹那,草帘被人掀开,身后的人用极轻的声音恍若叹息一般开口:“姐姐,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路过忘忧的人脚步微微一顿。
——
千里之遥的皇城灯火通明,紫宸殿供奉着先帝遗骨,千百盏烛火日夜不休不熄不灭,长长久久的照耀着这方孤寂的殿宇。
一重又一重宫阙大门被打开,厚重的帘子被层层勾起,帝国权力的最高处,当朝太后鬓角霜白,如同落了一场皓雪。
广百疾步朝里而来,然而一眼看见太后此时模样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怮。
过去的这些年太后并不大在意鬓角是否有了白发,裴大人来后太后似乎才把此事提上日程,每隔几日染一回头发。
乌黑的头发让年轻的活力隐约回到她身上,但现在随着裴大人的抽身而去,曾经的暮色沉沉重新回到了太后的身上,她身上有关于生命的活力被飞快的抽走了。
她其实也不过三十许。
然而她已少年丧父丧母,青年丧妻,到了这个年纪聊以慰藉宠爱的少年情人离她而去,悉心扶植提拔的妹妹更是悍然叛离,投奔她半生政敌。
众叛亲离,不外乎于此。
然而命运似乎仍然不准备眷顾于她,广百收敛了心中的悲哀,沉声禀道:“太后,还是没有追踪到陛下的踪迹......”
是的,在这个风雨飘摇国本动荡的时机,年幼的陛下不知所踪。
这个世上她所有的亲人、爱人都已或死或去,接连站到了她的对立面,走向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任何人在面临这样接连的打击下都要被压弯脊背万念俱灰,可是她没有,她依然矗立在这里,任凭刀割一般的风将她鬓角刻画出风霜的痕迹。
听见这个答案她并没有说什么,殿外的长风从洞开的殿门吹进来,吹的手边的折子翻起层层书页。
浓墨被风吹落,为皎白的宣纸添上一点污迹。
太后沉默良久。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支撑不住倒下去,其中包括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和朝夕相处的学生。
可她还不能亦不会就这样倒下。
先帝将江山放在了她手中,她就要为她守住,守到魂魄都销尽,守到只剩一柸黄土,这是她答应先帝的事,她必践此诺。
漫长的沉默后,太后终于抬眸着眼于殿外无穷尽的黑暗,那是万里的山河,千里的沃野。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她低低念出这一句,风吹动千盏烛火,摇曳不定。
势不由人,取决在我。
她搁下笔,怅然轻叹:“我把她教的很好。”
似乎要看穿这万里的黑暗,去望进某一个人平静的眼睛。
天下大势不过都是她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她始终践行着自己的教导,拨开这一路上所有的荆棘险阻,坚定的走上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
一直走到山重水复,一直走到柳暗花明。
所有人都会顺着她的安排走上她所希望的那条路,而她始终在那里抱着温柔而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自己所教给她的,一个永远清醒而无情的帝王应该做的。
那个十岁时因为养过的幼鸟死去而痛哭,十四岁时因为父母罅隙而恐惧,十八岁时因为舅舅和妻子陷入两难的少女都已远去。
她再也不是那个祈求她,能否让她软弱一些走的慢一些的孩子。
我把她教的很好,所以她不会爱我。
在这条孤寂冰冷又血腥的路上,她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她做的很好。
第126章 至于我,能走出去,走到哪里,都是我的命数。
十里不同天,越契城外的清晨天气晴朗,很快就要有朝阳升起,百里之外的滴水岩却是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山路两旁茂盛的草木荆棘中静静匍匐着无数将士,昏暗的天色遮蔽了行迹,只剩下压抑低沉的呼吸。
子书珏靠在一棵苍劲的松木背后,用手帕擦拭着一把无鞘的匕首,她眼眸低垂,动作细致,一点点将溅落血迹的匕首擦拭的光洁一新。
在她身旁分列着一排崭新被分割的肉类,那一排新鲜的血肉被垒的整整齐齐,皮毛安静垫在肉/块之下,已经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野物。
“埋了。”半晌,她淡淡道。
副将点头应是,长宁侯子书珏有怪癖嗜好凌虐,在军中时倒是克制,但虐杀的癖好却难以根治。
以前分割的血肉当然可做军粮,可现在是在伏击,这样浓厚的血腥味万一叫人察觉反而不好。
长宁侯向来敏锐,只有在心绪极端难宁之时才会控制不住的杀戮,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而心神不宁呢?
盛夏的天因为阴云密布而没有早早亮起,有兵卒穿梭而来,担忧的禀告:“将军,还是不见军队踪影——”
子书珏擦拭匕首的手微微一顿,锋利无比的刀刃划破了她的掌心,流下一丝血迹。
她罕见的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还是十多年前,裴东珠兵败的那个夜晚,她只是一个文官幕僚,裴东珠没有指望她能上战场杀敌。
她总是被所有人保护在后面,她是一个哑巴,一个孤女,一个小小的录军参事。
可那一次,裴东珠塞给她一把匕首。
没有人再能保护她,她必须保护好自己,以确保在惨烈的厮杀中寻得一条生路。
后来所有人都死了,她用这把匕首活到了现在。
一直到现在。
忽然她目光一凝,听见了地面在震动,马蹄声,如山岳倾倒地龙翻身的马蹄声——
——
听见这话先惊愕的反而是灵书,瞪圆了一双眼睛呆呆的转过来,而后被一旁突然窜出来的女人敲在了后脖颈,身体软软的倒下,被人接住带走。
裴宣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回过头来。
屋檐下草帘卷起,露出坐在里面略显单薄的少女,她坐在一张柚木制成的椅子上,这椅子跟一般的椅子比略高一些,其下安置着木头所制的滚轮,能够让人在平缓的地面上挪动。
这是一把轮椅,坐在椅子上的少女鼻梁小巧,眉眼也显得纤细温柔,整个人像一卷江南珍藏的书卷,散发着幽幽书香气。
朝云公主裴妘的母亲出身范阳卢氏,当年天下大乱时被家族放在江南教养长大,据说是水一样秀丽又温婉的美人。
她的年纪真的很小,跟原身裴岁夕也差不多大,然而裴家的孩子或许总是早熟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子眼中都已有了厉经世事的沉淀。
“许久不见了,妘妘。”她看着屋檐下的女子慢慢开口。
今年是先帝离世的第六年,她在死前秘密召见过她剩下的唯一的妹妹,本以为那是今世永决。
“是啊,不过才六年好像就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裴妘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眼睛略微有些光亮,挪动轮椅让开一条路,“姐姐现在就走不进来吗?外面要下雨了。”
是的,盛夏天气变幻莫测,不过瞬息之间阴云就从远处移到了头顶的苍穹。
“灵书还晕着,我可怎么走?”裴宣摇摇头,无奈笑了一下,调侃道,“追云可驮不起行李再加一个人。”
裴宣很自然的走到她身后将她的轮椅推进屋中。
裴妘腼腆的弯了一下嘴角,轻声细气的说:“因为我很想姐姐。”
所以不愿意和你就这样装作不知的告别,等待着今世不知何时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