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不——
  她骤然挣扎,蓦地睁开眼,撞进一双漆黑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
  这双漂亮的眼睛倒映着她的影子,与梦中的湖泊一模一样,却并不让她感到任何不适,反而很想让人亲近亲吻。
  她无意识的抬起手,魔怔一般希望抓住这个薄的像影子一样的人,手臂刚动就被人按住了。
  那双漆黑眼睛的主人放下了药碗:“太后,您的伤还没好呢,需要静养。”
  那一箭使她肋骨断裂,距离肺腑极近,太医说哪怕是好起来以后也要落下病根,包扎的严严实实暂时还动弹不得。
  “母后......”守在榻边的灵祈揉揉眼睛,带着哭腔的唤了一声。
  母后总是强大漠然的,这是第一次她看见母后受这么重的伤,要不是母亲在身边她真的会吓坏了。
  子书谨这才把焦灼的目光从裴宣身上散开,分向裴灵祈身上,小家伙大概在榻边守了很久,整个人蔫巴巴的,眼眶带着微微的红,应该是小声的哭过。
  子书谨心软了软,慢慢动了一下手指:“灵祈.......”
  裴灵祈连忙把巴掌大的小脸贴到自家母后脸上,哽咽了一下,思及母后不喜欢她哭又强自忍耐住,抬手狠狠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眶。
  裴宣看的心疼,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
  裴灵祈在子书谨身边呆了会儿,小孩子实在是守不住了,见母后醒了眼皮一直打架最后歪倒在了榻边,被广百抱去了偏殿。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正是夏日,窗外阳光明媚到有些晒人了,桌边积压了一堆政务,想也知道边疆还是一团乱麻,需要子书谨处置决断的要务数不胜数。
  裴宣没有说话,广百却已很有眼色的带着宫人纷纷退下。
  子书谨让裴宣搀扶着她慢慢坐了起来,就要去处置政事,顺便打量了一眼周遭,大概确定了这是京郊距离最近的一处行宫当中,裴宣公事公办的挑了几件紧要的政务同她说了一下。
  军队调备粮草辎重都是刻不容缓之事,哪里能等着子书谨醒来,裴宣一一做了安排批复,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事,一个面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权利?
  其他人不是没有微词但广百不敢不从,再加上有裴灵祈借势竟也有条不紊的运作下来。
  子书谨扫了一眼折子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字迹,病重惨白的脸竟多了几分血色。
  见裴宣只给她自己倒了杯茶水轻咳了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了,何时学的哀家笔迹?”
  裴宣弯着眼睛:“臣何时学的太后不知道吗?”
  “你不是没有武功了吗?”子书谨换了一个话题,目光如炬的瞧着她,哪怕是在白日也耀眼灼目的惊人,简直要逼进人心当中去。
  这句话很微妙,不是没学过,而是‘没有了吗’,好像是暗指她曾经有某段时间失去又重新得到。
  “太后知道我天资不好,学了一点皮毛而已。”裴宣将茶杯放在下颌边,低垂着眼睛,一副懒怠的模样。
  “这叫天资不好?”子书谨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似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四处监视的密不透风的情况下还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甚至连一直不熟练的右手都能熟练用刀,如果这还叫天资不好不知道有多少人应该羞愧自尽。
  处理的很好,没有任何错处,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
  子书珏在滴水岩之败后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利用当年在边疆抗击外敌时安插的棋子将胡人放入关中,把水彻底搅混以后她才有机会在其中浑水摸鱼。
  边关战祸将起,郑希言在此刻忽然摒弃前嫌以越契城为据点将胡人挡在了城门外。
  能让郑希言俯首称臣的唯有裴宣,子书谨猜测应当是裴宣给郑希言下了一道密旨。
  叛军自此分化,哪怕子书珏没死也已不成气候,裴宣将郑希言与子书珏的联系断开之后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将子书珏困在东寺山上。
  就算是子书谨自己来也不会做的比她更好了,因为她差不动郑希言,要让边疆稳定下来需要更长的时间。
  那个在她羽翼之下需要握住她的手才能走下去的少女,此刻已经成长成了连她都为之感到心悸的存在了,一股淡淡的欣慰和怅惘升腾了起来。
  她面前的少女还如此年轻灵秀,大好山河都在她脚下,而自己两鬓已经斑白,子书谨尝到了一丝苦涩,她微微叹道:“陛下,你做的很好。”
  被这样称呼少女也不见惊慌,灿亮的阳光在她长而密的眼睫间摇晃着,显得愈发生动:“太后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对裴廖青说,‘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你不知道,我懂唇语。”
  少女支起一边下颌,瞳孔中几乎带着天真的意味笑吟吟的看着子书谨,甚至还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她嵌在夏天的暖阳里好像一副迟来已久的画卷,她依然微笑着,轻声道:“子书谨,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蠢?”
  “所以把我当成狗一样戏弄?”
  如果遮去下半张脸就能发现她的眼里是毫无笑意的,像子书谨梦中那片深邃冰冷的湖水。
  夏日的温暖灿烂在她身上飞速褪去了,属于严冬的寒冷瞬间侵袭而上,冻的子书谨四肢百骸都是一僵。
  原来感受过温暖的阳光再回到冰冷刺骨的冬天是这样痛苦。
  她艰难的忍耐着胸腔处的疼痛抬起一只苍白且冰冷的手掌,几乎颤抖的抚上那张脸,温和道:“宣宣,何出此言?”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放我走。”
  “从明觉寺,不,从更早之前出宫围猎时就已经开始了吧?你对我的展示了空前的占有欲,让我窒息喘不过气来,你很清楚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利用子书珏,裴廖青甚至郑希言出宫,所以精心设计了这一出放手的戏码。”
  裴宣摇了摇头,像是赞叹:“明觉寺更是这出折子戏的高潮部分,多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啊,斩断从前重新开始,我就算走也要生出几分愧疚来。”
  “其实只是因为我背靠雍王党与郑希言半块虎符,你没有把握完全掌控我,如果我要反抗你未必就能坐得稳。”
  “你很清楚我经历过乱世,对一切动乱深恶痛绝,不会坐视天下陷入生灵涂炭的局面,我必定会和你联手将子书珏和郑希言的叛乱镇压。”
  “既利用我除掉了心腹大患郑希言又让我彻底失了依仗,你太了解我了,比起自己坐拥权柄致使天下大乱,我会宁愿失去权力换取天下太平。”
  朝夕相处的人怎么会不熟悉呢?而熟悉代表的恰恰是精到毫厘的算计。
  “郑希言能认出我,甚至她能跟着造反太后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她眉眼带笑,澄澈洞悉。
  “从踏出京城开始,表面上我是自由了,但你的风筝线始终没有一刻松开过,没有你的允许以灵祈的身份怎么可能走散呢?”
  裴灵祈能走到边疆甚至被裴妘碰上不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伎俩,怀柔政策罢了,真正想要利用裴灵祈抓住裴宣的从来不是裴妘,裴妘不过是在替她人做嫁衣裳。
  “差点忘了,还有可怜的子书珏,她哪怕背叛了你也还是要为你所用,你很清楚子书珏对雍王的执念,她当然会告诉可怜的裴岁夕她曾经死过一次,由此就能推断出来你早就认出来我,却一直不动声色。”
  “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我羊入虎口,却又在早就知道的情况下默许我逃离,好一个深情至此的痴情人。”
  裴宣摇头叹息:“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子书谨神色不变,仍然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灵祈失败后你还有后手,我会继续往荒漠行走,出关后当然会遇见阻碍或者路上遇上险境,而此刻我就会发现太后赠给我的血玉镯子能够任意出入任何关卡,相当于太后手令可调动各地密探。”
  “我就会恍然大悟太后竟在那样早之前就预备好放我走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揭露出一个事实,太后改了。”
  “你真是利用了身边所有能利用的一切,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裴宣几乎都要为她拍手称赞了,她也确实抚掌,只不过没有大笑,只是感叹着微笑了起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她试图用一条示弱服软亲情爱情的线将她慢慢的拉回自己身边。
  偌大的殿宇当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宣施施然站起身来,一只苍白的手扼住当朝太后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少女的眼眸顾盼生辉:“我的太后啊,你这真叫我受宠若惊。”
  “只是,你真的改了吗?”她的声音是温柔的,眼眸弯弯笑起,灵动的眼睛熠熠生辉好像藏着一整个世界,只是若要看进去就会发现那里面空无一物的冰冷。
  裴宣打量着面前这张已经隐约有了眼角细纹和鬓边白发的女人,对一个人能有如此始终如一践行一生的疯狂和执着感到叹为观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