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子书珏爬到了裴东珠的衣冠冢,她只有一个要求。
  她要见子书谨。
  她要见自己的姐姐,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所背叛的长姐。
  子书谨虽重伤却仍然更换了衣裳坐马车抵达了围场。
  再次见到子书珏时她其实比想象中要过的好,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色长裙,没有了她平日里的衣裳华贵,环佩叮咚,倒显得整个人清爽许多。
  只是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像是最近根本水米未进。
  瞎了的那只眼伤口也被好好处理好了,整个人看着很体面,如果不是偶尔身上会有血洇湿布料的话绝对看不出她已到了穷途末路。
  她背靠着裴东珠的墓碑无聊的望着天空,听见声音低头看见子书谨过来时竟然还能笑的出来,她长长的出了口气。
  “姐姐,你终于来了。”
  这话轻松平常到了甚至有些撒娇的程度,好像是一个妹妹对久盼不至姐姐的惦念。
  子书谨这个人就是伤的再重也是要死撑着面子的,她脸色惨白,好在伤在心口没有伤在腿脚,不至于站不住,所以还能来见自己妹妹最后一面。
  子书珏往后看了看,没看见裴灵祈很遗憾的笑了笑:“咦?我的小侄女呢?没能给我的小侄女上最后一课我这个当姨母的很伤心啊。”
  “你的背叛就已经给灵祈好好上了一课了。”子书谨说这话时大概碰动了胸腔,眉头皱了起来。
  “那我真是不虚此行了。”子书珏抬手摸了摸身边的墓碑,显露出一股累到极致的疲倦和温和。
  “只是没能杀了你,我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我也已尽力了,白针、裴万朝、先帝,包括有点干系的白堂,白家全家,我就是下到地下也不算没脸见她了。”
  “阿珏——”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子书珏声音忽而冷了下来,整个人绷紧,血很快就从嘴角漫了出来,刚刚瞬间的温和都粉碎殆尽,似乎又觉得没意思,至少,子书谨不会搭理又慢慢靠了回去。
  “我不喜欢你叫我这个名字,你知道吗?姐姐,当年在刑场我被照着脖子砍了一刀没砍死,伤了喉咙后来被变卖去马场,给贵人当脚蹬子,在马场里的畜生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珏、阿珏、阿珏。”她一声又一声的念出来,似乎在咀嚼这个名字里带来的痛楚。
  “让我觉得我不是个人,而只是一个器物,一个凳子。”
  “姐姐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在你心里,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一个人呢?”
  “我和先帝那个早死鬼,在你心里都是随你左右的器物,我们在想什么,我们想要什么,你都无所谓,你只是按照你的想法来做任何事。”
  人在将死的时候话好像特别多,子书珏瞧着子书谨愈发惨白的脸色好像回忆起什么。
  “裴东珠救了很多孤儿,旁人都以为裴东珠会把我们培养成死士,但是其实没有,她让我们自己选择想做的事。”
  “我会写字,她就让我在她帐中记账,偶尔也帮忙写些家书什么的,那时候很苦,经常吃不上饭,骑马到腿一直抖,经常受伤,但我觉得比我后来一辈子锦衣玉食都过的好多了。”
  “起码,那时候我不做噩梦。”不会日日夜夜梦见我的亲人们对着我一个个人头落地。
  “其实姐姐,裴东珠的事我可以告诉自己恨裴万朝就好了,可是你恐怕不记得了吧?为了保住我的身份不被人发现,你杀了我所有的同伴。”
  子书珏隶属裴东珠帐下,乃是叛军,子书谨窝藏包庇当然是一劳永逸,灭口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
  裴东珠收养的孤儿,为了保住永远不被说出去,子书谨一个都没有留下。
  “可我是你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好。”子书谨闭了闭眼。
  “是,我知道,”子书珏点点头,没有任何意外,“可是姐姐,这个世上我并不只有你一个亲人啊,那些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以为全家都没了,那是我的家人。”
  她的其中一个亲人为了她杀死了朝夕相处生死相依的所有亲人。
  她每天夜里都梦见那么多人,梦见她们在一起行军,打仗,在一起畅想天下太平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住在哪里,怎么相聚,桌上要摆几只烤鸡。
  那么鲜活的一群人啊。
  子书珏摇摇头:“你总是这样固执己见,所以主动众叛亲离。”
  “我只是想让她们活下来啊,我不明白她们对于姐姐你来说只是阿猫阿狗一样的存在,你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缝隙就够她们活了,你不愿意,你做事从来要尽善尽美,万无一失。”
  她长长的叹息一声:“姐姐,我真恨不得当初和你一起同归于尽啊,我们都应该死在被砍头的那一刻。”
  可偏偏我们活了下来,被不同的人救下,走上了南辕北辙的道路。
  “我的好姐姐啊,你不爱任何人,你只是想要以你的方式来决定所有人的人生。”
  “你以为你永远是对的,你永远不会在乎别人的心愿。”
  “可是我不是你手里的泥人啊。”任凭你怎么揉捏。
  “你逼死了先帝,又逼死了我,你高兴了吗?”
  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你心里快活吗?
  她那双和子书谨如出一辙的眼睛里萦绕着真切的好奇,似乎是真的想问,这样的结局是你所期望的吗?
  子书谨静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子书珏似乎也觉得很没意思,她尽力的坐直了一些,温柔的抚摸着身后的墓碑:“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她死之前甚至不知道那个裴南茵其实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把所有都留给了她,结果养出来个好女儿.......”
  子书珏阴冷的目光终于落在裴宣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多么精彩的一场戏啊,为了救自己的情人背叛了自己惨死的母亲,但这位连先帝都暖不热心肠的冷血阴谋家迟早会因为你这冒险相救杀了你。”
  “好一出东郭先生与狼,好一出狗咬狗的大戏啊,可惜啊,我不能看下去。”
  子书珏猛地咳嗽了起来,她对未来发展欣然向往,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我不会。”一直沉默的子书谨在此刻断然回答。
  她不会再伤裴宣。
  子书珏似乎有些惊讶子书谨的突然反驳,不过她对这些也没了兴趣:“那我就在地下拭目以待,等着看你们谁先下来陪我。”
  她有些吃力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细细摩挲了一下对准了自己。
  “姐姐,我好恨你的杀伐果断,狠绝无情,我有时候甚至会感谢白针和先帝那个早死鬼,因为如果不是她们心软留下了她的女儿,我早就跟着一起死了。”
  “她这一生所有人都背叛她,连她的女儿也不例外。”
  “我不会背叛她的。”她的声音温和坚决。
  “我会为她殉葬。”
  雪亮的匕首对准了她自己,似乎在犹豫从哪里开刀比较好,许久后她忽然偏头再看向子书谨俏皮的笑了笑。
  “姐姐,把我葬在她的旁边,墓碑上只写‘阿玉’两个字,想来姐姐不会不满足我这点临终心愿吧?”
  她恨透了旁人叫她这个‘珏’字,只有在裴东珠那里,才有人漫不经心的唤她‘阿玉’。
  她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自戕,子书谨面色已经惨白不见一丝血色,但仍然闭了闭眼算是答应。
  “姐姐,怎么闭着眼?看着我啊,就像当年我看着裴东珠死在我面前一样,看着我啊。”子书珏撑着笑出来,笑容竟然带着一些天真的意味。
  子书谨睁开眼看着她,不忍违逆她的遗言。
  她们都清楚的知道这是这个人鲜活的活在她面前的最后一刻。
  子书珏满意了,突然扬起手以最大的力气划下去,但不是对着心口,而是对着肚子——
  她的腹部被划开一条巨大的堪称恐怖的口子,大量的鲜血溪流一般喷薄了出来。
  她是习武之力,有内力傍身,划开肚腹本来应该很是容易,可她已经力竭,疼痛使她蜷缩,但她顿了一顿还是用力朝下一划拉。
  “阿.......”子书谨两步走上前去,她想喊那个名字,又记起来子书珏不许她喊,一时之间竟当真无话可说。
  子书珏好似不知道疼一般企图把手伸进伤口里去,可她毕竟是凡人之躯,如何能做到呢?
  子书珏已经力竭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子书谨靠近,在她身边停下,她决定开口求人。
  “姐姐,我不喜欢吃肉,不想吃任何东西,都想到裴东珠,她.......”子书珏喘了口气,匕首在血液里滑腻的几乎握不住。
  有一段时间子书珏什么都吃不下厌食到几乎要把自己饿死,子书谨费了千辛万苦才救回她,绝不允许她就这样寻死觅活,于是手把手的喂她,不吃就打成糊状给她灌进去。
  子书谨以为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其实翻出来好像也很新,新的那个行将就木的人与眼前的人再次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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