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眼前是一张单人大木桌,桌后摆了个带软垫的木椅,左右各安置着大大小小的书架,而本来该是窗户的地方,装了一面光滑的镜子。
  文侪站至镜子前,那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英姿”——沾了血的白大褂配上红艳艳的笔记本,活像阴曹来的判官。
  他盯着那大镜子总觉得奇怪,于是上前去摸镜子的边,倒果真是挂在东西上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镜子取下,叫那一大面被灰尘淹没的窗户显露在外。
  文侪毫不介意地用手掌抹去窗户中间靠右的一大片灰尘,将眼睛凑近去往外瞧——呵,好熟悉的风景,只是视角有点偏移。
  他下意识地将最终版设计图翻开,果然瞧见办公室二楼是医生宿舍,虽然设计图上标注的二楼正对着的只是他一人的宿舍,可是看如今视角,这顶上估摸著有一半是裴宁的宿舍。
  他撇了撇嘴,没有细想。
  忽然间不知怎么了,他总有阵冲动,那冲动告诉他说——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于是凑了过去,几乎将眼睛贴在那抹去了灰尘的窗户上。
  刹那间,一对瞪大的淌血眼睛倏地隔着窗子怼上前来,一个血淋淋的长巴掌印随之自窗顶滑落向下。
  文侪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登时有些隐隐发痛。可在一声巨响后,他还是强撑起身子走至窗边,费力地将生锈的窗子推开,俯首下望。
  一个血淋淋的肉块落在地面上,飞溅出来的血水顺着硬梆梆的干土往四面流淌,淌作了一条血溪。
  他好似忽然明白了院长在这么一个大窗前挂镜子的缘由。
  眼神一飘,又落回至设计图上——院长办公室再往上,是三楼天台防护栏未设处。原来那里是用以运输建筑石料,后来楼盖好了,不知怎么却忘了补。
  也不知明早起来,那些医生护士瞧见又有人自杀是什么感受。文侪没闲情去张罗报警之事,只默默合了窗,走到院长办公桌前胡乱翻找起来。
  虽说是院长,收纳的东西却并不比医生们的多,抽屉里头多是些合同的复印件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数据。
  文侪飞快地动着眼和手,看到了在一印章下压着的两份病历。病历各有两页纸,其中一页是入院时的详细检查结果,另一页则是前几日的常规检查结果。
  第一份是荣惠的,文侪仅粗略翻看几眼,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点。
  他心里嗔怪,若非那院长把荣惠的病历收在这儿,他也不至于将荣惠错认做医生那么长时间。
  可他真的不知道荣惠是病患而非医生么?
  还是明知她是病患而偏要将她认作医生?
  古怪的念头不过烧起个小火苗就被他给吹散了,他又取出另一份病历,写有患者名姓的地方被笔给涂黑了,只留下一旁黑白的老照片。
  熟悉的面孔——与他们那时翻找储藏室时找到的那张黑白照片中,站在院长右手边的男人如出一辙。
  文侪一怔,想起了那封不像样的手写信,信上两行字说的是杀人犯乞求庇佑。
  他遏制住微微发颤的手,翻开了下一页,露出一张崭新的彩色照片以及一张尤为熟悉的肥肿的脸——戚檐对床那个成日抱着娃娃的中年男人。
  “杀人犯……”
  文侪喃喃自语,恍恍惚惚间他瞧见了这位患者的主治医生的那一栏签着两个大字“文侪”。
  “砰——”
  有东西被他无意挥翻在地,他将那东西拾起来,却只见木相框的玻璃已然被碎得四分五裂,里头装着一张大合照,院长荣贵站在中间,身侧站着的“我”,面上挂着尤为灿烂的笑。
  “嗳,怎么上锁了?有人在里边吗?开开门嘞!”
  在听见小玲在医护办公室外的呼喊声时,文侪利落地钻出了院长办公室,只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开门将小玲放了进来。
  不等她问,文侪便摆摆手喊着“有急事”,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
  倒也不是心虚,总之他出了办公室在长廊上没走几步,便绕进了他同戚檐还没来得及探索的开水房。
  开水房里头,铁皮机器摆了一排,上头各自连着一条人臂粗的水管。一旁的三层架上放着花花绿绿的开水壶,高矮不均,胖瘦不定。整间房里除了地上便没铺瓷砖,清一色的水泥墙,唯一的装饰是燃煤开水器旁的一张神话故事式样的年历。
  开水房不让病患进,这院里分明没有这么多人用得着打开水,可瓶瓶罐罐真是不少。
  文侪观察着,忽然说:“戚檐,你去翻翻那开水壶上粘贴的姓名条,我先去看看那些个机器。”
  话脱口的那一刻,他把脑袋给拍了,骂一声“昏了头了”,也就自个儿上手去摸水壶。
  这里积垢蒙尘的水壶不少,文侪挨个看了姓名条,大抵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个上边贴了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水壶紧挨着院长的放着,上头粘着发黑的布式姓名贴。
  ——【翁明】
  “开水房不容许病人进出,自然不会有他们的东西,刚刚翻过其他水壶,也确实如此。前些日子在翻诊疗室的时候,也有瞧见入职名单,这医院自创立以来便没有离职者……那这人……”
  文侪忍住再度呼唤戚檐的渴望,只掏了自个儿那几张废纸出来,想写写记记。奈何纸张又小又皱,早已被他自己填满,便只能借用起戚檐的红日记本。
  然他翻开本子欲寻地写字时,却发现交叠的字又增加了许多。
  他仔细瞅了瞅,蓦地把脑袋往后仰,字迹不是戚檐的,是他自个儿的。
  文侪仔细辨认着,可与戚檐当时的那些交叠字不同,这回出现的那些个字的字形没什么明显区别,不知是因为文侪并非人格分裂患者的缘故,还是因着文侪自己无论何时写字,都讲究个工工整整。
  但由于字体重合过大,能叫人看出来的内容只剩了:
  【如果……疯子,……长年……,……正常人?……关着,……呢?确诊……,……想。】
  文侪本人并无写日记的习惯,但由于他不是病患,根本没可能分裂出人格来与自个儿对话,因此写这交叠的字的人只可能是“我”,也就是身体的原主“赵衡”。
  他不知“我”究竟想要说什么,只把“翁明”二字匆匆寻地记下。
  倒腾完那些高身壶,文侪又摸起了那些老旧的机器。
  按理说八年还不至于叫铁皮生锈加剥落成眼前这副模样才对,可不管是视觉还是触觉,这些个机器都活像是城中村里五十年往上走的铁皮房。
  文侪先前从没来过这开水房,开水都从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打,见到那些机器自然是觉得新奇,可它们老得像要掉牙,他自然不敢下重手,只能小心地旋着扭,看着热气和水从水龙头中涌出。
  ——没有奇怪的地方。
  文侪环着手臂,目光不由得落在屋内那色彩秾丽的旧式挂历上。他站过去把那日历给打量,这才发现即便用色大胆,画的也不是花鸟虫鱼、神仙情缘,而是山海经中的“刑天断首”。
  那故事讲的是:巨人刑天曾为炎帝的手下,后因与黄帝争位,而被黄帝斩去了头颅。然他身首异处,却并未死去,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可由于失了真正的耳目,敌人再不可见,他只能胡乱挥舞干戚,无休无止。
  这故事本是用来歌颂刑天对于看不见的敌人的反抗与不妥协,故出现在这开水房里显得很是荒谬。
  文侪想着,这儿有什么需要反抗呢?
  不过只有医护和疯子罢了。
  医护无时不刻地救人,而疯子不需要反抗。
  这里没有刑天,不会有人叫其断首,更不需他“舞干戚”。
  文侪将那年历一页页翻动,一无所获后便把年历整个从墙上掀下来。
  露出的并非叫人乏味的水泥墙,而是一张嵌入墙中的镜子。
  镜子映着他憔悴的面容。
  第18章
  “嘻、嘻,被我吓到了吗?你看那边那个镜子,里边有人弯着黑眼睛在冲你笑噢!”
  08年8月末,你跳楼啦!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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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侪没被吓着,倒是直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孤零零的憔悴人。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
  孤军奋战,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开始懊恼自己太冲动,关于存盘的事还没想仔细便下了决定,那时满心想的都是不要叫戚檐再受一次苦。
  他其实并不清楚,在这阴梦里死去究竟会不会疼。但在亲眼瞧见了戚檐做手术时的绝望模样,他绝不信不疼。
  进入阴梦前,他和戚檐曾将薛无平那本《无平仙书》仔细翻阅了数回,那其中将存盘之事记得尤为清楚。
  书中说,每个阴梦均有【两个】存盘时间点,相映射的便存在标注了明确重生日期的【存盘单】。
  而表示代理人选择了存盘点的方式即——【烧毁存盘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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