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戚檐点了头,只是将要从办公室出去时,他扯了扯文侪的袖摆,说:“这阴梦里好些东西变不了,估摸着我死在第六日的结局也是动不得的,这回再见我死,你别再拧巴个脸了。”
  文侪呿了声:“谁拧巴个脸了?我第一轮时哪有……”
  “怎么忽然不说话?”
  戚檐探个脑袋到他身前瞧他神情,被那人一掌推了回去。
  “我去找陆琴,你也别闲着,快些去把那停尸间的存盘纸给我收来!”文侪说。
  ***
  三更半夜,外头风雨大作,病院中昏如鬼宅。可文侪这回倒是毫不躲闪,只盯住那守在九号病房外头的陆琴,笑说:“琴姐,让我进去,咱聊聊呗?”
  陆琴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把锁头拧开,说:“进来吧。”
  ***
  戚檐在地下室又撞见了痴傻的荣惠,只是这回文侪不在,他也就不再去“关照”那人。
  阴气极重的停尸间里头,比起尘灰,更多的是自下而上朝五脏六腑涌来的一股潮凉。他浑不在意,只熟练地套上橡胶手套,将那铁柜子一拉,手往血水里一浸一捞,很快便得了存盘匣子。
  文侪不在,啥事干起来都没意思,脑子里便只剩下了快些干完。他丝毫不顾那墙中人嘶哑的喊叫,也没管荣惠瞪着眼唱了什么可怖童谣,只冷眼来,冷眼去,就如他生前行尸走肉般的那六年——文侪死的那六年,单调乏味的那六年。
  他将存盘单收了便往外走,在地下室楼梯口撞见了那男护士小武。
  小武咧着嘴,黑溜溜的眼睛却不带一丝笑,那人的瞳孔肉眼可见地在整颗眼珠子里蔓延开,很快眼白便被那浓黑填了个满。
  第一轮昏迷前的记忆依旧清晰,戚檐寻思着怎么着都得将存盘单先送给文侪,便毫不留情地撞开了那怪物。
  他绕过拐角,猛然窜入办公室里,缩了块头躲到了文侪桌子底下。适才他与文侪一块儿在这儿待着,从没觉着这里漆黑幽暗,也没觉着里头那些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只是如今他一人呆着,五感却变得尤为敏锐——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将双腿折起往桌下收,听闻外头“嗒嗒”脚步声,赶忙屏住呼吸,然而只听门“吱呀”一声响。
  “哥,别躲啦,快些出来,咱得做手术准备去不是?”
  小武上下摆动的音调连缀着嘶嘶的尾音,脚步声很轻,轻得像是在飘。戚檐的心理还算是强大,这会儿只倚住了办公桌底板,呼吸声细若无闻。
  嗞、嗞、嗞——
  小武拖着脚往外头挪动,舌头舔过几行密密的细齿,他挠头说:“咦?哥,哪、哪去了?”
  那小武迈着步子上了楼,只“唰啦”把门推开。明亮的灯光褪了他身上怪异,他疲惫地揉着乱发,说:“哎呦喂,谁磨着我皮鞋了,新买的,怎么才穿了几个小时,便多了这么些划痕?”
  陆琴并不忌惮坐在沙发上的文侪,只问小武:“你怎么空手来的?戚檐他人呢?”
  小武烦躁地拧眉头:“哎呦,我找了老半天咯!找不着人!”
  文侪忍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他们:“琴姐,这手术,咱们就不能不做么?我是戚檐他的主治医师,我见戚檐他主副人格无一有极端恶劣的反社会行径,顶多忘事不便了些,何必叫他承受风险如此大的手术……”
  “风险越大,回报往往越大。戚檐他要想解脱,非做这手术不可!”陆琴环着手臂,并不松口。
  小武挠着脑袋,说着是啊是啊,又走出门去。
  “琴姐,咱们要不把时间再拖一拖?”文侪依旧坚持。
  “拖?”陆琴陡然眯了眼,“文侪,你没烧吧?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像自个儿的话?”
  《无平仙书》上曾明确标注,死亡实况代理人需尽可能依照阴梦中人原型行动,否则极有可能导致阴梦崩毁,直通失败结局。因此这些时日他在人前行事都小心谨慎,避免话多误事,戚檐身上那精神病倒给他开了为所欲为的后门。
  “哈……哈我就是随口一说。”文侪讪讪笑道。
  陆琴那话也是在提醒文侪,别说啦,这不是“我”该说的话。
  文侪抠着指甲,明知不该为此事停留,却还是忍不住想,戚檐究竟什么身份,“我”为何如此厌恶戚檐的副人格呢?
  他正愣神,廊上小武忽然高笑一声:
  “找、找到你啦——!”
  第23章
  文侪很清楚,这阴梦本就残酷,许多事是不容人改变的。
  他听着小武沉重的喘息与脚步声,默默垂下了头。
  昏迷过去的戚檐被小武背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拖上楼来。由于戚檐个子很高,被这么不计死活地随意拖拉,双脚磕在楼梯上,碰落了病院统一样式的白布鞋,让人能够清晰看见他脚背上好些青紫色的淤痕。
  文侪不欲再瞧,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瞥向他。
  那昏迷过去的戚檐被陆琴一步步绑在手术床上。他的上眼皮微微向下垂,尚未能完全掩盖瞳孔,半遮的瞳子里已看不出什么情绪,任是陆琴如何摆弄他的四肢,又如何往他体内注射药物,都没换来戚檐的反应,惟有偶尔上下一弹的长指在下意识地进行非条件反射。
  文侪自觉不适,于是站起身来。那陆琴和小武皆警惕地抬眸看向他,他只说:
  “琴姐、小武,我身子不大舒服,先走了?——对啦,小武,戚檐从前最喜欢同我玩捉迷藏,好些时候我都找不着,你是在何处寻到他的呢?”
  小武那全黑的眼球一跳一跳,他用怪异的调子回应:“在、在您桌底。”
  “哦、哦。”文侪点点头,“我恰好要去打扫办公室,正好整理一番。”
  文侪说着,只加快步子,近乎是滑下了楼梯。他在自个的桌底下,寻到了两张被戚檐攥得发皱的存盘单,存盘单上还余留着好些注射药物的气味。
  他无奈地笑起来:“哎呦,办事还挺靠谱的嘛!”
  一语方罢,他忽而扶住那有裂口的旋转椅喘起气来。可不论他如何呼吸,气都好似不能入肺,他缺氧,他喘不过气来,因而愈发大口吸气,可除了心悸,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若非及时减缓了呼吸频率,他恐怕要因过度呼吸而导致呼吸性堿中毒。
  真是疯了。
  ***
  文侪离开办公室时,步子隐约还有些虚浮,他觉着自个好似在飘着,两条腿都没什么力气。一旦意识到那点,更是藏不住疲惫,他趔趔趄趄地向前,好几回都险些跌倒在地。
  他过去活着的时候不常生病,也生不起病,哪怕生了病,也咬着牙不肯去医院花冤枉钱。入了这阴梦倒总是浑浑噩噩,像是大病几场。
  他擦过九号病房左侧的房间向前,想再去瞧瞧散布于病院各处的大小镜子,好尽快解出谜底四,也顺带找一找解赵衡宿怨的方法。
  他低垂着头,像是要把脑袋扎进地里。嗡嗡耳鸣声中却忽然杂进几丝飕飕风声,凉丝丝的冷风在下一刹从其衣领的缝隙里灌了进去。文侪一愣,旋即仰首,只见门牌上赫然写着“诊疗室”三字。
  “一楼的诊疗室生了爬山虎,二楼的诊疗室我们可搜过了么……”文侪嘟嘟囔囔,将一只手置于冰凉的门上,朝内轻轻一推,里头黑黢黢的。
  他听闻其中有好些古怪的动静,像是活物相互啮咬啃食的声音,可文侪的神色死一般的平静,眸子里一池清水成了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
  没办法,在这该死的阴梦中待得久了,他的身心都变得尤为麻木。死亡实况代理,说得好听,可单这一局就几乎磨灭了他的激情,真不如死一死。
  他想,说好了饶他二人一命,可待他们真正完成了所有委托,也只怕会如同那些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老兵一般,深陷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生不如死。
  文侪没耽误手中事,他在一片无际的昏暝中摸到了电灯开关。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灯光中闪动着许多张诡异的人脸,可文侪只是木然往内走,一直走到那张用两块红砖垫起一只桌腿的木板桌前。
  寂静的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有许多东西在暗中窥伺,甚而已有不少东西在往他身上乱摸,起初,他还有些惊愕,耐不住心跳加快,可不消片刻,他这无神论主义者便说服了自己——尽管他知道这阴梦中的确有鬼。
  “啪——”
  灯彻底亮了起来。
  文侪这会手里已握着好些文档,他一行行扫过去,了解到手中的一大沓数据皆是今年的就诊记录以及医患的体检信息。文侪粗略翻了手中的医护体检单,大家夥都很健康,他自己也是,在那般沉重的氛围里他还是不觉勾起嘴角。
  健康是福气。
  然医护如此,病患则不然。各色的身体与精神疾病充斥了另一沓数据。他无力再去同情和怜悯,只略过许许多多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病患,停在了戚檐那页。
  【姓名:戚檐;年龄: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