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戚檐叹口气,只颇自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感慨道:“这么多年,从同窗到同死,咱们亲爱的还在给我撑伞。”
“把手放下去。”文侪冷漠地说。
“伞小雨大,离得远了,还以为在洗澡。”戚檐说。
这话一出,文侪也不再咕哝,单伸手到他肩膀的另一头摸了摸,摸着他右肩湿了一块便将伞又往那侧偏了偏,说:“好端端地,肩生得那么宽干什么?”
“漂亮啊。”戚檐把手放在下颌底作开花状,“大学勤工俭学,我还去艺术部当了好一阵子的素描模特,大家都夸我脸长得好,身材比例也是数一数二。”
“我又不瞎。”文侪瞪他一眼。
戚檐一愣,那对狭长狐狸眼这会儿叫他睁得很大,玻璃珠子似的发亮:“哇、哥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的吗?又帅身材又好?——嗳、我都不好意思了!”
且不论他自说自话的本事一流,谁不好意思会把脸往别人眼前凑?
“……”
文侪不打算延长这对话,于是面无表情地领他向山下走,满脑子都是求上帝天帝给他一个撤回键,他要收回前话。
戚檐颇自然地摸了摸文侪的耳朵。
烫的。
于是他笑意更深了,歪着脑袋倚住文侪,像是恨不得自个儿的脑袋就长在文侪肩上。
然而他偏斜着身子,忽而觉得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碍脚,便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出一张委托纸,他笑说:“昨日还没有呢!”
文侪撇撇嘴,催他快些展开看。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仨、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肆、我看见四方格里的蚂蚁分食了蝴蝶的尸骸。】
又是不知所云的矛盾题。
戚檐晃晃脑袋,将委托纸折了收回口袋里。山路石阶短小,本就难踩稳,这会儿下雨,上头泥巴有的黏脚,有的打滑,像是铁了心要他们吃瘪。
戚檐怕文侪摔,直把他搂得更紧,文侪不解,问他干嘛。
戚檐笑说:“我怕摔。”
***
山脚下好些人提着灯,黄芒硬是拨开了大片浓重的灰蒙雾气。
“嗳、又有热闹凑了。”戚檐将伞往上顶了顶,踮脚向那人群密集处张望。
然而他二人方走近,却先碰了他们那抽泣的翠妈。
“妈,这是咋了?”文侪抬伞给她遮了遮,皱起眉关切地问道。
那女人泣不成声,话说不顺,直到片晌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摇头说:“那邵笔头偏要在别人捞尸时跑去河岸晃悠,给水鬼啄破了脑袋!!”
文侪蹙眉,那戚檐却是张扬地打量那男人一眼,问:“您是哪位啊?我俩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都不认得大家的脸了!”
中年男人叹声说:“叔是你爸的好兄弟啊!连这都忘了?”
还不待戚檐追问他的名字,翠妈便抹着泪补充说:“你俩真是!还不快些给湛三爷问好!”
“三爷好!”文侪压着戚檐的脑袋,一齐给那男人鞠了个躬。
湛三爷只是笑笑,旋即担忧地看向翠妈:“嫂子,别为那小白脸哭啦!一会儿叫吴哥瞧见,准要发疯呢!!”
翠妈原先已不哭了,叫那湛三爷那么一劝,咬着唇又开始流泪。
湛三爷没法子,只得转向戚檐和文侪,说:“你俩也别愣着了,快些劝劝你们妈!”
姚姨从山上下来,这会儿正把伞夹在胳膊底下。她抓了一把瓜子在掌心嗑,说:“翠姐,你哭得这般伤心,莫不是那些个传闻皆是真的?”
“哎呦,阿姚你甭火上浇油了!”湛三爷拧眉劝着。
“什么传闻呢?”戚檐故作天真地看向姚姨。
姚姨哼笑着吐了嘴里瓜子皮,嬉笑说:“你妈和那邵笔头有一腿!”
那话刺似的扎得戚檐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正要叫那姚姨住嘴,一阵强光忽而照射过来,紧接着俩村民便抬着个罩着花被子的破担架跑了来。
“让让!都让让——!邵笔头脑袋里的东西都快流出来了!快些送上山去缝!!!”
那二人跑得很急,为了要闲人退避,还有人跟在后头打锣。
翠妈瞧见担架行过,漏了满地的血,哭得更是凄惨,她喊着说:
“啥水鬼!屁的水鬼!!笔头他、他是给歹人害的啊!”
第154章
天阴阴,翠妈的一声哭嚎远比焦雷更响亮。
湛三爷闻言像是很着急,忙不叠就着泥水捂住了她的嘴,左右张望数下,这才说:“嫂子!!哎呦,你他妈的胡说些啥呢!”
翠妈却很不服气似的,一面哭,一面张嘴猛地将他的手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子,趁着那三爷吃痛抽手的工夫,朝河流入海口小跑而去。
文侪摆出心焦模样,说:“妈她往入海口跑,若是要轻生……”
姚姨只将那些个被来往人溅上水珠的瓜子拿去嘴边继续嗑,说:“翠姐她若要轻生,早便去了,还需等到这时?”
“妈她从前就想轻生?她为什么想轻生?”戚檐连问几声,虽说笑着,气势却颇压人,“您又为何说她不会等到这时?”
姚姨给他吓着了,忙缩去湛三爷身后,摸着心口说:“你这孩子真是……”
那湛三爷倒是没打算去管,只蹲身去拿泥水洗指头伤口。
“……”
不怕感染吗?
戚檐默默瞧了那二人片刻,见那姚姨畏畏缩缩,清楚必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正要挪开眼去,文侪却先迈了步子,拉他朝翠妈所行方向跑去。
***
这儿的河滩沙少,乃是个卵石堆积出的石滩。
只是脚下那些个叫河水磨得滑润的卵石像是给泥黏在一块了,任是戚檐怎么拿鞋去顶,它们都一动不动。
河中,清明时节的捞尸行动仍在进行。
戚文二人站在滩上望进河里,唯能瞧见不断没入水中又忽而浮出的黑影儿,就好若无数芝麻粒似的在那条唰啦奔流的大河中起起伏伏。
灰蒙的山脉是捞尸人的黑幕布,他们腰间系着连接岸边树的红麻绳,纵然必定会湿身,也依旧挽着袖子和裤腿。他们手上也没拿灯,都在那汹涌的潮水中摸黑作业。
百余人躬身摸在水里,像是四脚兽,由于背光的缘故,从皮囊到骨骼,皆是黢黑。
不知是否因着被眼前景象所震慑,平日里惜时如金的文侪难得驻足看了片刻,末了只皱着眉牵着戚檐去寻翠妈。
——他们在密密麻麻、交叉错乱的红绳当中找着了她。
不知是否为了镇压邪祟,这石滩上摆了座等人高的泥菩萨。
眼下翠妈和汪婆子正跪身蒲团之上,虔诚地叩拜。
不知是因为雷雨嘈杂,还是流水喧嚣,戚文二人踱步过去时,那拜观音的二位并无反应。
文侪见状便屈膝去听,只听翠妈叠声念道:“求菩萨保佑邵笔头平安度过此劫,信女愿以己命为代价……”
文侪吃了一惊,正要同戚檐复述那翠妈口中话,谁料那翠妈霍地将眼一睁,旋即颤抖着动身把手中捏着的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
便是在她将三香插好,收手的那一刹,满炉香忽而燃作了冲天火团。
汪婆子见状忙拉戚文二人也跪下来,近乎疯癫一般高声笑说:“发炉啦!旺炉啦!菩萨显灵啦!!你、你俩小的,还不快快拜下去!!!”
戚文二人僵着,不乐意拜面前那有些邪的泥菩萨,谁料那汪婆子的双手竟会这般的有力,只一下便将二人的脑袋狠狠扣进了卵石当中。
她咧着漏风的齿牙,笑说:“谢菩萨!谢谢菩萨!!!”
文侪嘶的哼唧一声,那戚檐原还笑着伸手拍打他的背,却忽而瞪了眼说:“不好。”
他猛地挣开那汪婆子的手,环顾四周,却只见翠妈变作了河缘一个点。
他顾不得拉扯文侪,只冲那人撒腿跑去。
雷声滚滚,风雨忽而加剧,河内水流加快,叫那些个捞尸人都警觉地将扎进水里的脑袋仰了起来。
他们像是委托三的那些个尸潮一般朝戚檐涌来,一只只沾满黑泥的大手将戚檐摁倒在了河滩上。他的鬓角与太阳穴因为过度贴地摩擦,已蹭破了皮,片刻后便有鲜血涌了出去。
他知道痛,可是眼睛却死盯着众多人头也没能遮挡住的一小片灰天。一道闪电蓦然劈过,还未闻雷响,先听得“扑通”一声。
而后便是汪婆子歇斯底里的尖叫:“水、水鬼捉人啦!!!”
戚檐眨动着眼睫,想到邵笔头被水鬼咬破了脑袋。
“一命换一命……”他呢喃,一滴泪自他略挑的眼尾滑出,直融进了血与泥中。
***
戚檐昏了一阵子,睁眼时捞尸人皆已归位,唯有文侪扶他倚着树桩坐。
又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