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杨姐郁闷地往嘴里抛了粒嘎嘣脆的花生米,没说什么。
***
戚檐一面跑,一面回头确认杨姐没跟来,直飞奔至二楼,毫不犹豫便推了包子铺的门往里钻。
包子铺里暗得惊人,可当他推开那通往后厨走廊的门时,一星子微光漏了出来。
这回不是暖黄的了,是尤其冰冷的白光。
冰柜的门开着,冷气在整个走廊里窜行。
戚檐谨慎地迈步过去,正欲抓上那门,将它敞开。不曾想门内会倏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握住。
那只手像是溺水者扒住救生员那般,恨不能动用一切关节缠上来。
戚檐咬牙拿脚强抵住门,不愿被那东西扯进去,谁料那手主人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他拚死撑住,却差些崴了脚。
后来他跌进去,那手的主人倒是摔了出来。
冰柜的厚门砰地在他二人之间关上。
戚檐怔怔地坐在地上,瞧着双手发愣。
——他嗅到了文侪的气味。
——适才他握住的是文侪的手。
他眼前一眩,昏死过去。
***
“头昏昏,目迷迷,小孩儿归乡啼如驴。跛脚子,烂手指,月光照呀么照井明……”
戚檐从翘边的草席上坐起,潮湿与腐烂的气味须臾便钻进鼻腔。
窗子没关好,瓢泼大雨破开吱呀呀响个没完的窗子,发了狂似的往内闯,再哗啦啦泼他满身的湿。
有个小孩坐在门边,用皮包骨的身子抵着发臭的木门。
那木门总被风给吹开,砰一声砸在几乎要坍塌的墙上,又梆地扇回去,打疼了那小孩的皮、肉与骨。
小孩嘶嘶出几口气,随意搓了痛处,照旧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这是哪儿……”戚檐揉了揉酸麻的手臂,他隐约还能记得自己似乎握住了文侪的手。
他垂眸瞧着掌心,恨不能落吻于自己的掌心,去吻文侪留下的余温。
“小孩!这是哪儿?”戚檐站起身,走到门边,替那被雨浇得像个落汤鸡的小孩扶住吃人的门,故作关心问,“怎么在外头淋雨。”
“哥。”男孩没有回头,“你甭踩在爹的凳子上,被爹知道了要挨棍子的……”
嗯?踩什么凳子?
戚檐低头,瞧见了垫在脚底的矮板凳。
什么?
认知的错误忽然叫他不辨高低,猝然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板凳翻倒,露出底下成片的蛛网。
目光自蛛丝移至擦伤的手掌,他看见了一双小孩子的手。视线再往下,看见了孩子的身子、孩子的腿、孩子的脚。
好嘛,阴梦里什么没有,变一回小孩又怎么了?
戚檐将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他想起那小孩的话,便过去把板凳扶正了,这才到那小孩身边坐下。
“弟弟,其他人哪儿去了?”戚檐笑眯眯地把脸伸过去,冷不丁给那人的脸吓了一大跳。
说是“脸”,其实没有脸。
男孩面上是大片的烧伤痕迹,已经看不出五官了,只知道两个鼻孔上方有两个看东西用的小洞,鼻孔下方有一个用来说话的大坑。
“咳……”戚檐依旧笑着,很快接受了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清澈少年嗓音,“弟弟,咱们进屋去吧?呆在这儿淋雨做什么?”
“等娘带弟弟回来。”男孩低头抱着膝盖,冷得直打哆嗦。
“爹呢?不等他?”
“爹在村西,自个儿回来。”
戚檐察觉他在谈及父亲时肩膀瑟缩了一下,笑了笑,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小孩的肩:“挨哥近点,咱来一块儿暖暖——你怕爹吧?也挨爹揍么?”
小孩转过脑袋,虽然看不见眼睛,但戚檐能确定那小孩正定定看着他:“爹不揍我,只是揍你而已。”
“为什么?因为我年纪大?”戚檐抹一把脸上雨水,这家庭里的偏爱问题简直惹他发笑。
“因为哥不听话,不讨人喜欢,就该被打。”那小孩眼睛上方动了动,大概是将不存在的眉毛给竖了起来。
靠。
又来一个家暴爹。
尽管这话题总是能引起他心底大片沉重的阴霾,戚檐却仅仅是在泼面的雨水中笑起来:“打死了怎么办?你也想哥死吗?哥被打死了,不就轮到你了吗?”
那小孩听不懂,怔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
“啊!娘和弟弟回来了……”
戚檐探头望外,便见夜雨中走来俩湿淋淋的狼狈人。
愁眉苦脸的妇人和她怀里喜笑颜开的男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男孩在他妈怀中撒泼打滚,不顾溅起的雨水湿了母亲的脸。
戚檐忍住将那冲他扮鬼脸的小孩拽入泥地里的冲动,只是笑着迎过去,说:“娘回来啦?”
妇人没有理他,自顾摘下被雨水泡胀的斗笠,领着他二弟进了屋。
她一坐下就开始哭了,并没有任何人招惹她,眼尾两撇浓红是被泪洗出来的,哭得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怕是一个不慎要弄瞎了。
两个弟弟都没去安慰她,他俩也没闹在一块儿玩,一个照旧坐在门边哼小曲,一个在屋内胡乱蹓跶。
“天杀的……”妇人抽噎着嘀咕,也不知道在同何人说,“村头那嫂子生产,孩子脑袋太大,卡着出不来,一大一小都出血翘了辫子……”
戚檐默默靠过去,在她身侧盘腿坐下,说:“娘,弟弟他在门处淋雨呢!咋不叫他进来呢?生病了该咋整?”
“病?屁大点事!让他害了病给病死!”妇人一面说,一面哭得更大声。
片刻,她蓦地倒下来,几乎是贴着地板爬过去的,她像个蜥蜴那般,径直爬到那小孩身边,霍然拽了他的双腿。
“回来!快回来!”妇人泪流满面,那小孩给她拽着,却只像个木偶似的,脸贴着冰凉泥泞的地面往屋内滑去。
戚檐就站在他身侧,多嘴问了一句:“你疼不疼?”
那小孩侧过脸,身子还在被妇人往后拖,却嘲笑戚檐似的说——
“你真可怜!”
第220章
我真可怜?
我这一身没伤没痛的哪里可怜?你一个被亲妈当抹布似的在地上拖的难道不比我可怜?
戚檐觉得荒唐,却还是将头点了,顺着他的话说:“嗯,哥可怜。”
那小孩满脸的烧疤忽然向内皱起,活脱脱一副吃了瘪似的扭曲样。
他哧哧喘着气看过来,戚檐清楚他在瞪自己,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
——是王虔想笑。
须臾,男孩被拽住的两条腿忽然抽了筋,肌肉痉挛,直叫那小孩呜咽起来。
然而瞧了他那模样,戚檐心底倒升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意。
王虔就这么恨他弟弟么?
因为什么?因为他妈偏心?
可他妈对那老二也不好啊……
正想着,妇人已撒开手,自顾在角落瘫坐下来,全无要去安慰那小孩的意思。
“倒了八辈子血霉……昨儿阿婆说她接出个死婴,那脐带绕在小孩儿颈子上,生生给掐断了气!”妇人一面说一面抽噎,她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心疼着人家娘胎里的孩子,却丝毫不在乎自个身旁躺着的、面色惨白的亲儿子。
其实在疤痕的覆盖下,是不容易看出那孩子的真实面色的,可仔细看也不难发现其从下腭至颈子透出的皆是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青灰。
“他回来了。”站在窗边的老三忽然回头看向戚檐,就好像仅仅是说给戚檐听的。
“爹?”
戚檐闻言也到窗边,只见一片雾蒙蒙的大雨中,走来个大步流星的男人。早已摇摇欲坠的屋门是被男人一脚踹开的,他一入屋,那妇人便露出副惊恐神色,他那俩弟弟却是无动于衷。
老二躺在地上,仅仅动了动手脚。
老三依旧在看雨,嘴里哼着欢快的调子。
“狗天!他妈的是想淋死谁!!”男人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门边的戚檐身上,也不知怎么就涨红了脸,“你个倒霉催玩意儿,生下来就克老子,你眼下巴不得老子被雨冻死吧?!”
男人抬手就给了戚檐响亮一巴掌:“你敢哭一个试试,看老子今天能不能把你舌头割了!死孬种!”
戚檐这下意识到,原来到门边来迎接亲爹亦或者同他对视,是要吃巴掌的。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强压下去和男人干一架的冲动,毕竟自个儿眼下个头小,不能硬来,只卑顺地垂下脑袋,说是儿子错了。
错个屁。
他真的受够了阴梦原主一个接一个的家暴爹。
也是真不明白王虔上辈子究竟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给这种鬼东西当儿子……没法好好养就他妈的别生,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
克不死他才算可惜呢!
戚檐如此想着,就好若当初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