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3节
对方的惊讶眼神确认了他的猜测,虽然多年未见,但的确是熟人。
他的高中同学沈政宁,他少年时代最“特别”的朋友,两人毕业后各奔东西,此后就没怎么联系过,只在几年前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到过他的近况,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下遇见。
工作场合,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袁航没法表示得更明显,只幅度很小地点了个头致意,在接待员的引导下走进了会议室。
进门时丁晟胳膊肘轻轻顶他,悄声问:“碰见认识的人了?”
“嗯。”袁航嘴唇不动,从喉间挤出一丝气声,答道,“一会儿我打听打听。”
他们在会议室坐定,片刻后,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推开磨砂玻璃门走了进来。袁航起身亮证件:“您好,我们是盛安市公安局锦西分局刑侦支队刑警,有一起案件向你们了解情况,请相关人员配合调查。”
“警察同志好,二位请坐、请坐,小孙,去倒点水。”灰色西装的矮胖男人勉强挤出虚浮的笑容,“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董总上午有点事,没在公司,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正往回赶呢。我是公司副总裁高启辉,这是我们法务总监何川,您看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的,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丁晟打开执法记录仪,袁航从笔记本内页中抽出一张照片,推给对面二人:“认识这个人吗?”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神情僵硬而拘谨,高启辉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认识,这人是我们公司信息安全工程师,叶桐生。”
“叶桐生在两天前、也就是9月25日当晚去世了,两位对他当天的行程有了解吗?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高启辉嗫嚅了半天,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说:“警察同志,其实吧,叶桐生这事公司里都传遍了……叶桐生他、他是自杀吗?”
“你为什么认为他是自杀?”袁航记着笔记,撩起眼皮望着他,“遗体是在新柳河附近发现的没错,但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意外事故。”
大概他的态度过于直接,高启辉正面接了他一记质问,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抖着手摸出手机,紧张地解释:“不是,那个,我是看了他的朋友圈!公司的人都知道,警官,你看他那天晚上发的……”
袁航接过他的手机,看到了叶桐生空荡荡的主页里唯一的一条朋友圈——
【对不起】
配图是一张漆黑的照片,发布时间9月25日10点43分。
第4章 询问
警察至今没有找到叶桐生的手机,社交账号的记录尚在调取,这个证据的力度可谓相当强劲,袁航马上吩咐旁边队员:“拍下来留证。”又转头问高启辉,“照片也发我一份,加个微信可以吗?”
高启辉忙不迭答应,袁航顺手在他手机上操作。由于高启辉是直接从聊天记录点进叶桐生的头像,再从个人页面打开朋友圈,因此当退出朋友圈时,两人的聊天页面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开在了袁航眼前。
他飞速扫了一眼,叶桐生对公司领导还算尊敬,两人最近的消息是9月25日下午发文件讨论工作,没什么异常。袁航用自己的手机加上高启辉的微信,将叶桐生朋友圈的图片转发给自己,将手机递还给高启辉:“25号是中秋节,那天放假,你们还在谈工作?”
高启辉谨慎地答道:“为了维护系统正常运行,工程师都是随时待命的。”
“叶桐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在公司人缘怎么样?有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同事吗?”
“他是四、五年前进的公司,z大毕业的,以前在大厂工作,后来跳到我们公司,嗯,能力很强。信息安全部门相对其他部门来说比较独立一些,但是平时他跟领导同事相处的都挺好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矛盾。”
“我印象里他是个有点内向的人,这个岁数了也没结婚没小孩,但他不是那种孤僻拧巴的性格,跟谁都过得去,不得罪人,要说跟他关系特别好的……这个确实不太清楚。”
法务总监何川插嘴道:“他跟小沈是不是关系还行?我听说上次从英国回来还带礼物了。”
袁航:“谁?”
“研发部的工程师沈政宁。”高启辉立刻说,“警官需要的话我让人叫他过来。”
袁航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这个待会儿再说,你说叶桐生是那个什么安全部的,他和部门内的同事关系怎么样?”
高启辉脸颊肌肉似乎微微抽搐:“这个……他们部门今年离职了两个人,目前只有叶桐生和一个实习生。”
袁航审视的目光犹如针尖逼近他的瞳孔:“详细说说。”
空气陷入滞涩的沉默,像滑落下去缓慢凝固的烛泪,十几秒之后,高启辉才开口解释:“每个互联网公司都需要信息安全团队,我们公司组建之初就设立了独立的信息安全部门,但是近年来,综合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公司决定逐步精简信安部,保留骨干人员,与其他支持部门合并,进一步优化结构、降本增效……”
袁航像个捡破烂的,艰难地从他滔滔不绝的黑话里挑捡有用信息:“也就是说你们公司要把整个安全部门砍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什么?”
高启辉尴尬地笑了一声:“警察同志,这跟叶桐生的事没有关系吧?”
袁航就像敏锐老辣的猎手,对方稍有动摇,立刻会被他牢牢抓住不放,他面无表情地说:“有没有关系,警方会做出判断,高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想在刑警面前隐瞒对心理素质和胆量的要求还是挺高的,高启辉扯过两张纸巾擦净脑门上的冷汗,把纸巾团用力攥在手心里,在众人注目下踌躇了数秒,才沉沉地开口:
“其实是从上半年开始,公司陆续接到一些投诉,客户反应经常收到骚扰诈骗短信,公司很重视这事,高层们怀疑是信息泄露,让信安部加紧排查系统漏洞,但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结果,董总对他们的工作很不满意,所以……”
“公司是否就这件事对叶桐生做出过处罚?比如扣工资,或者劝退?”
“出了这种事,不可能还和和气气你好我好,那不现实,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要对自己那一摊事负责任的。”高启辉苦笑道,“但是警官,公司真没打算逼退叶桐生,也没有要打压谁,那两个离职的都顺利找到了下家,这件事我们也是受害者。”
“叶桐生对公司的决定是什么态度?”
“我估计他心里可能不太服气,但最后接受了,他的能力领导心里有数,还是希望他留下来继续为公司效力,叶桐生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不可能还留在公司。”
“他家庭困难吗?辞职对他的影响大不大?”
“不太清楚他的家境,不过按互联网行业的工资水平,他工作这几年应该能攒下点钱,他应该还在租房,没结婚没孩子,就算辞职也不至于马上饿死。”
“你看到叶桐生那条朋友圈,察觉到他有自杀意图了吗?”
高启辉搓了把脸,疲惫地答道:“25号晚上我在外面和朋友聚餐,10点多回家就睡了,第二天醒来才看见朋友圈,但没太当回事。现代人一到半夜就emo,别说发个对不起了,发什么‘我尸体不舒服’‘我先死了’的都有。后来听说新柳河那边发现了尸体,叶桐生又一直没来上班,昨天公司里有人说死的是叶桐生,我这才反应过来不对,然后你们就来了。”
袁航摸着下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感,但又抓不住隐隐约约的线头,他“唔”了一声:“你们公司发现信息泄露之后,为什么没有报警?”
“这……”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川主动开口答道:“因为投诉量不是特别大,我们判断是技术问题,公司决定先开展内部自查,等找出漏洞后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一直旁听的丁晟忽然开口冷冷地道:“前天我们接到报案,有一位受害人收到了冒充你们公司软件客服发来的诈骗短信,被盗刷了银/行/卡。”
对面西装革履的精英像被灌了哑药,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高启辉艰难地辩解:“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抬眼看向袁航,语气带着迟疑的求证意味:“警官,叶桐生那条朋友圈,该不会是……?”
袁航立刻读懂了他的未竟之意:“你认为叶桐生是因为信息泄露这件事自杀的?”
“他还能对不起谁?”高启辉嘀咕,“这也太巧了,该不会我们查了半天,最后内鬼自爆了。”
“什么意思?”
高启辉顾忌地往门外瞥了一眼,再三斟酌措辞,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蓄力一样攒起了决心,慎之又慎地说:“关于信息泄露,我们有一些……很个人的推测,没有证据,也没对外人说过。”
“详细说明一下。”
“公司的工程师们排查了系统,并没发现黑客侵入的痕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问题出在我们内部,或者就出在……排查人员的身上?”
像是有人往会议室里注入了液氮,空气刹那间冷得令人齿寒,连何川都忍不住猛地扭头看向高启辉,袁航却果断地一抬手,及时制止了漫无边际的发散联想:“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目前叶桐生的社会关系还没有完全查明,不能确定他这个‘对不起’指向对象。你的说法我们会再进行查证,如果你们发现了任何新线索,及时和警方联系。”
“好的,一定,一定。”
袁航:“我们能检查一下叶桐生的工位吗?另外你刚才提到的沈政宁,还有平时和叶桐生关系比较近的同事,能叫过来跟我们聊聊吗?”
这就是对他们的询问告一段落的意思,高启辉和何川同时松了口长气,肩膀垮下来:“没问题,我带警官们过去,老何,你帮忙叫几个人。”
袁航跟在高启辉身后,冷不丁地问:“高先生对叶桐生很熟悉吗?”
高启辉的后脑勺明显一紧,勉强答道:“还行,他是我分管的人,平时工作交集比较多。”
袁航不置可否,又说:“方便的话,待会儿麻烦高先生提供一下25日的行动轨迹,我们需要查实。”
明明楼里的空调非常充足,甚至到了有点冻人的地步,但豆大的汗珠还是顺着肥厚褶皱的脖颈淌进了衬衣领口,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恐惧意味:“警官——”
“别紧张,只是例行确认。”袁航抽出手套戴上,“这就是叶桐生的办公桌?”
叶桐生的办公桌收拾得很整齐,文件分门别类收好,桌上摆着绿植和开了封的红茶,电脑边缘用便签记下了待办事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有条理、生活品质很高的人——至少袁航不会把泡茶和泡咖啡的杯子分开,也不会买那种一看就很昂贵的保温杯。
警察将叶桐生工位的私人物品全部打包带走,又查看了他的工作电脑,趁着检查这段时间,何川迅速找齐他们需要的人证,带到了会议室外。
袁航推门而入,看到第一个坐进会议室接受询问的人,不由得露出了学渣终于看见学霸翻车那种歪嘴坏笑:“哟,你好。”
对面的人从无色镜片下抬眼,他的眼睛形状相当漂亮,不过哪怕是仰头上视,目光也有种居高临下的洞彻意味,让他看上去有点冷情。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接上了袁航的戏:“袁警官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感谢配合。”袁航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把自己的二维码名片推到他面前,“不过说真的,在这里遇上你,我还真有点期待,‘一中的福尔摩斯’同学。”
第5章 旧事
沈政宁利索地扫完码,把手机还给他,露出了被他无语到的表情:“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吧。”
他的头像是朴素的风景照,袁航通过验证,保存联系人,对他的话摇头唏嘘:“你那是黑历史的话,我以前算什么,森林古猿上树?”
沈政宁纠正他:“从猩猩变成人的第一步是先从树上下来。”
袁航:“……”
丁晟在背后“咳咳”地小声替他挽回尊严:“袁哥,我把执法记录仪打开了哦?”
“好,说正事。”
袁航坐回会议桌对面,一本正经地问:“沈政宁是吧?你和叶桐生是什么关系?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政宁稍微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回答:“是,我是研发部工程师,叶桐生是我们信息安全部的同事,我们工作有交集但不多。一星期前他休假出国时,请我帮忙处理过工作上的事情,回国后给我带了伴手礼,就只有这么点交情。”
“我不太懂你们具体工作啊,不过你说你们不是一个部门的,那他为什么要找你帮忙?”
“他要处理的活不难,就是有点费时间,可能其他人不方便吧。”
“不方便?”
“他们部门目前干活的只有实习生,大概觉得不顺手?我也问过原因,他答得很含糊,也许只是他觉得我比较好说话,不会被拒绝吧。”
袁航转了下笔,摸着下巴问:“你愿意帮他的忙,说明你觉得他这人还不错?”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沈政宁,他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袁警官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是吧。”
袁航:“……”
顶着他“不要欺负老实人”的谴责目光,沈政宁详细解释道:“叶桐生专业能力强,做事很有条理,工作上一般不甩锅,遇见能帮忙的会帮一把,平时待人客气、有分寸感,人情世故这方面处理得很周到,生活上没听说过有乱七八糟的八卦或者丑闻,就我跟他相处的感觉而言,应该算是好人吧。”
袁航“唔”地点了点头:“你觉得叶桐生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表现过消极情绪、或者想要轻生的念头?”
“轻生?”
沈政宁仿佛是把这两个字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试探它的软硬似的,身体后仰,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骨节分明修长的十指交叉,是个很典型的思考姿势。
“你想到什么了?”
“在想怎么措辞,”沈政宁说,“怕我个人的主观判断影响对事实的叙述。”
“我们公司很多人一到熬夜加班的时候就会把‘活着好累啊’‘死了算了’‘不想上班希望世界毁灭’这种话挂在嘴边,但谁能判断哪句是玩笑,哪句是借着玩笑说出的真心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