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呼吸急促间,埃德温感受到虫崽微微睁大的眼眸,目光带着震惊和慌乱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自己的虫崽说话,他让无措的情绪主导,说出刺伤虫崽的话,说到底,虫崽的隐瞒也只是想保护他而已,不是吗?虫崽为他做了这么多——
  “对不起,少雄主,我——”
  “对不起,雌父,我——”
  两虫同时开口,而塞拉的双眸中被戳穿谎言的慌乱渐渐退去,露出了让埃德温无法理解的温柔和些许愧疚。飞艇之上,雄虫在黑发雌虫的面前单膝跪地,小心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该瞒你。”
  雄虫垂下头,温热的呼吸落在埃德温的手背上。
  “我保证,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只是——雌父经历过太多痛苦,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顽强的生命,而我在拥有这些我不配得的力量之后,我产生了能将外界的所有危险,拦在雌父的世界之外的错觉。我的狂妄自大已经让我付出了代价,我险些死在了教廷手里,而如今皇族再次展示了让我感到威胁的力量,我却还是死性不改......真的很抱歉,雌父。”
  “我太害怕你受伤了,我知道你承受得住,可是我怕。”
  埃德温的目光中,雄虫宽阔的双肩包裹在华贵的礼服中,肩章和徽记闪闪发光,他四肢修长,即便是卑微小心的动作,也做得写意洒脱。不难看出,母神真的有所偏爱,她几乎将所有美好的特质一股脑儿地堆砌在她的神子身上,力量、容貌、高贵的品性......这样的塞拉几乎可以让任何虫族折服。
  可是塞拉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怕。他的呼吸带着难以忽视的颤意,让雌虫的心不知所措地酸涩起来。
  “少雄主,你不要——”埃德温心疼至极,为自己先前莫名其妙的发作而忏悔。是的,虫崽的隐瞒和盲目的保护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呼吸不畅,但那怎么会是虫崽的错,他又怎么能对虫崽说重话呢?虫崽只想保护他而已,只是爱他而已,任凭母神也无法惩罚一个保护雌父的幼崽。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你想保护所有虫,我只是——我不习惯被保护在身后,我只是不习惯。”
  埃德温茫然地说,他伸手抚摸雄虫的卷毛,让雄虫的头颅依靠着他的大腿。
  听着埃德温的歉意,塞拉的心猛然一颤。他当然可以顺势获得雌虫的歉意,得到歉意过后更汹涌深刻的爱,他有无数理由这么做。埃德温会因为愧疚对他更加体谅,他会引导埃德温待在安全的地方,背负着他沉重的爱和期许,背负着一个雌父的甜蜜包袱——成为虫崽的家,成为虫崽的后盾和港湾。
  他可以让埃德温成为他的,做他想要埃德温做的事。而这甚至不需要掺杂肢体、精神暴力,算不上监禁或违背意愿——为了爱他,埃德温会说服自己。
  您瞧,教导一个迷茫的、从未接触过爱这个概念的生命何为爱,是个充满诱惑的事,是一把双刃剑。因为人性自私,爱从来不只是阳光和雨露。
  它能将一个蓬勃的生命裁剪成任何想要的模样,那些无法宣之于口、以爱为名的控制、诱导和白色的谎言,那些比直白的暴力更刻骨、更无法反抗的晦涩压迫,让光芒四射的生命沦为平庸的温和手段,都只会让旁观者拍手叫好,赞颂爱的伟大。
  塞拉知道更多。
  “雌父,不要为我的错误道歉。”
  雄虫抬起一双疲惫的眼眸,直视着埃德温迷茫又愧疚的蓝色眸子:
  “你有所有理由感到愤怒,雌父,因为我想要控制你,我想要让你离开战场,永远藏在我的身后,允许我无休止地保护你,隔绝外界所有的声音。而你不想要这个,我知道的。”
  塞拉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看着埃德温的瞳孔震颤,不确定他的坦白是否会让埃德温失去对他的部分感情,是否会让埃德温失望,但是他选择了坦白,就要做得彻底。
  这是他应该给予埃德温的尊重和诚实,因为埃德温值得,因为这才是爱真正的本貌——没有隐瞒,没有控制,没有剥夺自由。
  “我爱你,雌父,但爱不是我做这一切的借口。我想要你离开泥潭,想要对你说谎,想要你永远不要展开翅翼回到战场,我想要你平安。为此,我愿意控制你,或许利用我的雄虫生理优势,或许利用谎言和诱导,将你永远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触须之下。”
  “当你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就会产生满足感,而这不是因为我真的能确保你安然无恙——不久前发生的和教廷的战斗,已经让我明白我对于力量的肤浅和愚蠢——而是因为,控制你这个行为本身让我满足。让我确保你是我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当这些控制欲被包裹着爱的外衣时,它让你感到迷茫,可是你知道的,雌父,你不想被我控制,没有任何生命应当被控制,被剥夺选择的权力,爱......它也不完全是好的,对不对?”
  雄虫自嘲地笑了笑,又向雌虫道歉:“我从没告诉雌父这些,或许是因为我心虚吧。我将爱描绘成美好的东西,活下去的理由,哈哈,而我其实心里清楚它的一体两面,我也清楚自己的平庸,我能走入雌父的眼,只因为恰逢其会,我害怕——雌父离开我,害怕雌父终有一日会选择不要我,我甚至不清楚,当初标记——犯下错误时,我心里的欲望和恐惧,和我的理智和判断,究竟各占几成。”
  最后一句话,塞拉说得很轻。他知道标记之于他们,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他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行,而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在承担后果的埃德温面前提及这件事,在埃德温明确想要无视标记之后。可是,心底的某一处,塞拉知道,埃德温也没有做到真的完全忽视标记。
  他知道埃德温也在乎,而他不能让埃德温独自胡思乱想,将莫须有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他不能像个幼崽一样在雌父的纵容中逃避着过去的一切,他要承担他做过的事。
  果然,埃德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雌虫没有说话,他的蓝色眸子轻轻颤抖,澄澈见底,先前的不知所措褪去了,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而塞拉瑟缩了一下,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可那只手却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第64章
  “我不明白。”
  埃德温的声音很轻, 却也很坦诚。黑发雌虫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连迷茫都坦荡得可爱,让塞拉感到一阵颤抖从他的心荡漾到全身:
  “但是...谢谢少雄主告诉我这些。”
  埃德温的手指轻轻撩起塞拉脱离发胶控制的, 倔强滑落的一撮卷毛,将它撩到塞拉的耳后, 就像塞拉无对他做的那样。雌虫的动作那么认真, 唇角紧紧抿起,这理所当然地将塞拉送进另一阵心跳加速。
  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爱的雌虫认真地拨弄他的头发,那双频繁在塞拉梦里浮现的湛蓝色眼眸那么澄澈又倔强, 全是他的——全都是为了他。在情感上宛若一张白纸的雌虫卷入这段即便是对地球人来说,也悖德扭曲的情感关系, 就像无辜的羔羊被赤裸地摆放上诡谲的祭台。
  塞拉在此刻隐约地察觉到,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或者蒙蔽埃德温,如何诱导系统相信他没有什么颠覆任务的坏心思, 他都做不到如同预想的那样,只在埃德温身边做一个无辜又纯真的雄子。
  他爱埃德温, 这种爱里掺杂了很多埃德温无法理解, 甚至会让雌虫感到恐惧的成分,但是即便塞拉拼尽全力,他仍然有失控的时刻。
  他无法停止爱埃德温。
  “雌父, 你不明白。”雄虫苦涩又沮丧地说。他打破了和雌虫漫长的对视, 即使他知道再给雌虫一百年的进化和十个情感导师的辅助, 黑发雌虫也无法察觉他目光里的复杂情感, 但他作为曾经的成年人, 到底还是有羞耻心的。
  “你不明白我能对你做什么,我对你的身体和意志有着怎样的权力。雄虫对被他们标记的雌虫和亚雌的权力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比起雌父, 我更害怕我自己——你永远无法想象,让一个雄虫的欲望失控,有多么简单。”
  “这太不公平了,雌父,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脑海里有那么多念头,相信我,你永远都不会想知道那些念头究竟是什么的。对你说个谎,那只是最初级的侵害。我可以强迫你相信这世界上最无聊荒谬的谎言,并对此深信不疑。我可以让你做你宁愿失去生命也不会去做的事,摆弄你的身体。我能控制你的情绪,让你最甜蜜的回忆被毁坏成最深刻的梦魇,反之亦然。我——我真的不知道,雌父。”
  雄虫颤抖着抽一口气,鼻尖儿抵在埃德温的指骨上: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愿意和我待在一起。我对你而言是个怪物,我能做比杀死你更糟糕一万倍的事,我的力量不是这个世界的生命该有的力量,如果是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趁自己还有机会。可是雌父,我多害怕你离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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