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埃德温用古井无波的声音陈述着法律条款, 仿佛并没有为塞拉所说的事产生丝毫的动摇。可是塞拉却比任何时候都了解埃德温, 他看得出雌虫眸光中跳跃的光, 感受到雌虫的手指异乎寻常的僵硬。
  埃德温并不算是沉稳的性格, 或许他在和塞拉相遇初期, 有很明显的厌世情绪和自毁倾向,但他做事总是果决的,从他当初为了报答西森的点滴恩情, 就毫不犹豫准备以命换命,救下伊利亚就能看得出来。
  可是在塞拉面前,埃德温总是能端得住沉稳的模样,他似乎永远在劝阻塞拉不要操之过急,不要以身犯险,活像他自己不是以身犯险的绝佳典范一样。
  他似乎认定了自己作为雌父,无论实际年龄是不是只比塞拉大七八岁,也要比“虫崽”沉稳镇定,要保护好幼崽,要以身作则,让虫崽明白生存的哲学和道理。
  黑发雌虫笨拙的坚持和掩饰情绪的举动几乎是令人钦佩的,塞拉无法抑制地为此心软。他用力握了握埃德温的手指,挥去心中沉淀的阴暗的控制欲,笑着说道:
  “我早就想好了,雌父。只要向军团申请无偿参军,就可以规避一部分法律的限制。老公爵——我的雄父是不能爬起来进入家庭法庭提供证词了,但是根据雄虫财产安全保护法,家族中的雌虫和亚雌的处置权会自动落在继承家族产业的雄虫身上。我想我或许可以代雄父开具证明...”
  棕毛雄虫牵着埃德温的手,拉着他离开了公爵府的地库,他回过身对埃德温微笑,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耀在他的脸上,他身上洁白庄重的公爵礼服在朦胧的光芒中显得和他俊朗的面容一样不真实。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少年雄虫的青涩,侃侃而谈时温柔的嗓音也压抑不住桀骜不驯的勇气,让埃德温的目光无法从他的双眸上移开,而他的声音在埃德温耳中也忽远忽近。
  埃德温突然意识到,他的虫崽无法避免地长大了,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无论他的虫崽是不是和蜕变前如出一辙,但他确实有了少年雄虫的身型,他的呼吸间充斥雄虫蛊惑的荷尔蒙,而他的举止投足之间也充满了少年雄虫生机蓬勃的魅力。
  他会让绝大多数雌虫和亚雌倾倒——如果不是全部。而他的虫崽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像已经出海的帆船,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埃德温应当觉得遗憾和伤感的。特别是就在方才,塞拉还对他说,他无法停止失控的“爱”,而埃德温即使没有继续反驳,他也知道那“爱”不能算是虫崽和雌父之间的了。
  没有哪个虫崽会毫不犹豫地标记自己的雌父,哪怕是极为罕见的权宜之计,也没有哪个虫崽会像他的虫崽一样,扮演着幼崽和雌父的角色,只为了完成埃德温的自我欺骗。
  没有虫崽像面前的少年雄虫一样,看着他自己的雌父。
  埃德温其实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好说服。雌虫在战场上靠的是比理智更为敏锐的直觉,在大多数时候,埃德温的顿悟都远比他理智的分析更为可信,他知道什么事是不对的。
  可他没有选择深究,他不能继续从虫崽口中逼迫出一个扭曲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况且,在最深刻、最不愿被承认的角落,埃德温的心也在为塞拉跳动,而他分辨不出那是否只是雌父对幼崽的保护欲。
  他不该看着面前的少年雄虫,假装他还是自己那小脸胖乎乎、肚皮软软的无害幼崽。
  “...并不是说我认为雌父需要我开具任何证明,去做你最擅长、最值得去做的事。”少年雄虫的声音将埃德温唤醒,他看着塞拉满脸认真地站在公爵府后山延绵的早春花海之中,郑重说道:
  “战场是属于你的,雌父,我只是想要帮你夺回属于你、属于你同胞的一切。”
  落日的余晖跳跃在那双焦糖色的眸子里,而埃德温无法对他说不,即便他心里还有很多忧虑和困惑,他的脑海也被“重返战场”这想也不敢想的念头占据着,他一时间感到心跳加速,心烦意乱。
  “回家吧。”
  埃德温最终说道。家?哪里算是雌虫的家呢?说来可笑,帝国法律设立专门惩罚雌虫、亚雌的机构,称其为家庭法庭,所做之事无不是确保雌虫和亚雌做好雄虫的财务、玩具和繁衍工具。而在刚进入公爵府的时候,埃德温甚至懈怠看一眼公爵府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宝,懈怠看一眼他下榻之处的穹顶,因为他知道一切阳光和雨露都他无关,而这里不是一个家,只是他的刑房。
  而如今,他竟然已经称其为家了。
  塞拉对他咧嘴笑,轻轻扯他的手指:
  “嗯!雌父,你就把事交给我吧!你只需要好好养好身体......”
  少年人的嗓音在浸透着花香的晚风中渐远,公爵府的街灯亮起,融融暖光吞噬了两虫的身影。
  ***
  前第一军团上将,埃德温重新入伍,担任第四军团上将的消息如同小行星一样,焚烧着划破了虫族的平静。
  如果说诺亚公爵的继任者塞拉强势夺回第四军团的控制权,与教廷撕破脸只算是新闻界的开胃小菜,埃德温上将作为已被标记的雌虫,重新站在大众视野中,身戴第四军上将的徽章,才是让舆论界沸反盈天。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教廷和皇室的推波助澜。科莱恩并不喜欢塞拉的做法,但是他没有明面上反对塞拉对帝国法院和议会的反复提议和持续骚扰,这倒也不出乎意外,科莱恩对于雌虫和亚雌一向蔑视,态度傲慢,他自己也放任自己的偏爱的雌虫兄弟伊洛特行驶雌虫皇子不该具备的政治权利,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置喙塞拉的立场。
  但是教廷则不会放过这么“违背神明意愿”的行为。诚然,教皇没有对诺亚公爵夺回第四军进行阻挠,教廷安排在议会和法院的势力出奇地沉默,但是舆论场一直是教廷的主场,关于塞拉的亵渎神明和古怪蜕变的流言蜚语,已经如同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虫族文明。
  即便是雌虫和亚雌使用的手环网络,也对这件事讨论不休。
  被标记的雌虫和亚雌无权参与社会活动,这几乎是虫族的共识。这当然是为了确保雄虫的利益,但在肤浅的物质和身体利益之外,还隐藏着更深刻的风险控制。
  那就是,这条法律在很大程度上,也在防范标记雌虫和亚雌的雄虫,利用他们来夺取权力,颠覆帝国的统治。
  被标记后,雌虫和亚雌重新获得了□□力量,他们几乎无条件地顺从他们的雄虫,除了死亡能让他们停止对自己雄主的渴望和服从。这让他们变成雄虫最好的资产之外,还对于虫族社会产生了极大的隐患。
  没有帝国的当权者想要承受一个强大的雄虫突然决定带着自己的雌虫和亚雌反叛,成立一支军队抵抗帝国统治者的风险。
  因此,被标记的雌虫和亚雌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特别是军队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从来没有一个军雌在被雄虫标记过后重新回到军中掌权,更别说如今诺亚公爵重新夺回了第四军,让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雌父埃德温成为上将,这是明目张胆地将第四军变成公爵府的私军。
  大多数虫族为塞拉的胆大妄为感到无比愤怒,更对埃德温进行了全方位的攻击。在埃德温重返军队的就职演说之前,舆论场已经都在讨论这惊天变动,手环网络更是为此吵翻了天。
  大多数虔诚的雌虫和亚雌,当然对此感到困惑不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能理解被标记的军雌重新掌权带来的后续影响,他们只知道没有这种先例,而对于虔诚的保守派来说,没有先例,意味着不被允许。
  可是出乎塞拉意料的是,与反对声同样喧嚣的,还有他曾经发在自己帖子里的一句话,被反复张贴在手环网络之中。
  “从未有过,就一定是不对的吗?”
  舆论的萌芽在破土而出,而无论网络上怎么争吵,十日后,塞拉陪伴埃德温来到了第四军驻扎的边境星,在这里,埃德温将完成他的就职。
  “少雄主,我想像阿克斯元帅一样,对他们讲一段话,可以吗?”
  第67章
  埃德温身穿一身漆黑的军服, 一排闪耀的军章悬挂在他的胸前,几乎淹没了他左胸饱满的轮廓。
  刺眼的金色徽纹如同狡猾的蛇,盘亘在他劲瘦有力的腰肢上, 像是缠绕带刺的花枝。黑发雌虫神色肃穆,浅蓝色的双眸平静而坚毅, 他的面容虽然俊美, 却半点儿都称不上蛊惑或者情、色。但是当塞拉看着他时,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他胸口藤蔓破茧而出的刺痛和温热。
  他的心脏在胸口里狂响,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嗡鸣。他感到未知的、不可莫测的光正照耀在埃德温的脸上, 将他和他的世界隔成截然不同的两个,而那几乎亵渎神明的美可以顷刻间夺走塞拉的呼吸。
  一阵颤栗从塞拉的尾椎骨爬上来, 让他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他傻愣愣地看着重新穿上军装的埃德温,不确定自己的眼眸是否变成了非人的竖瞳,也不确定欲望是否沉重地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