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在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个呼吸之后, 埃德温不得不重新看向塞拉。他的黑发被军帽拢在了身后,在灯光下呈现缎子一样的质感。这说明雌虫健康强壮, 他的体能和状态都恢复到了巅峰时期。
  他是帝国的上将, 虫族骁勇善战的将星。
  塞拉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方才埃德温的话,他的唇舌干燥艰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次, 才磕磕绊绊地找回声音:
  “当然!雌父即将成为他们的上将, 第四军团唯一的领导者, 你可以对他们讲任何事, 他们会听你讲话, 而我会确保教廷和那些雄虫媒体记者不会干扰你——”
  “少雄主。”
  埃德温打断了塞拉的胡言乱语,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沉淀着许多驳杂的情绪,让塞拉过度发热的脑子和胸口都渐渐冷静下来。
  是的, 这对于埃德温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天,是他的生命重新回到原本的轨迹、他为之奋斗的一切重新回到他手中的一天。埃德温需要的是他坚定的支持,而塞拉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我想对他们讲...阿克斯元帅当初的未竟之语,我想告诉他们,在阿克斯元帅离开之后,他的灵魂也永远与我们同在。”
  黑发雌虫在提及阿克斯的时候,明显地隐忍着什么情绪,目光低垂,蝴蝶翅翼一般的眼睫在他洁白的面容上投下厚重的阴影,像是旧日苦难无法驱散的冤魂,在他的面容上盘桓不去。
  塞拉看得出埃德温很紧张,但也看得出他的决意。诚然,埃德温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雌虫,实际上,在雌虫和亚雌被禁止文学、艺术、人文、法律等等学科的教育之后,他们大多数都言辞简单,缺乏复杂的语言能力。
  虫族社会对雌虫和亚雌的定义一直是工具和武器,而工具和武器是不需要研究人文、哲学和艺术的,当权者雄虫认为这些学科对于工具来说太过超前,而雌虫和亚雌的头脑智力都极其有限,不具备理解高雅艺术和人文哲学的能力。
  可是来自地球的塞拉当然知道当权者真正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恐惧的是这些文字、作为通用语言的艺术和音乐,会激发雌虫和亚雌的思考和反叛。真正限制雌虫和亚雌的不是他们的智力,而是雄虫隐藏的胆怯和恐惧。
  没有力量,比作用于心灵和思想的文字、音乐和艺术更为强大。
  “我为你感到骄傲,雌父。”塞拉轻声说,每个字都浸透着发自深切真实的情感。刚与他相识的埃德温宛如一个过分精致的人偶,默不作声地跪服在一个雄虫幼崽的床榻前。他对生死置之度外,他的行为刻板僵硬,他几乎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情感。
  而今,埃德温即将站在第四军的军前,像他曾经的上司和导师阿克斯元帅一样,用言语为他的同胞指引方向。
  而这一次,塞拉会确保不止第四军的军雌会听到这一切,整个宇宙的亚雌和雌虫,都会通过手环网络,共享他们的同胞在这一刻的展翅翱翔。
  他为埃德温感到骄傲。
  “我相信雌父可以做到,”塞拉对埃德温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你一直都在手环网络的各种课程中表现得很好!雌父不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你在军雌、在所有同胞心中,也是他们的一面旗帜。去对他们讲讲心里话吧,雌父,就像阿克斯元帅当年那样,他们会明白的,心灵的力量,自由和平等的力量,是宗教、强权和残暴永远无法磨灭的光辉。”
  雄虫一双焦糖色的眼眸中带着浅薄的光晕,无尽的爱和温暖在他的眼底延展,让他俊朗青涩的面容几乎带上了一丝神性,让埃德温的胸口和双颊都接连升温。压在埃德温心口的压力和对阿克斯元帅的旧事引发的痛苦消散一些,他有些无奈地避开了雄虫过分灼热的目光,低声说道:
  “我的语言成绩和艺术鉴赏课程学得一直很差,之所以成绩好,是因为你不断因为我的答案而修改标准。这种行为并不算高尚,少雄主,我已经在手环网络上看到很多帖子质疑教材考核的公正性了。”
  好吧,被逮住了。
  塞拉的双颊泛红。单纯又好学的雌虫和亚雌们还没有发明“作弊”这个词汇,还没有到对塞拉这个教材设计者口诛笔伐或者愤愤不平的程度,大多只是表达困惑,但塞拉也知道自己的偏袒行为不算光彩。
  自诩公正的教书育人的林老师第一次羞愧地偷偷捏紧手指,双颊泛红但死鸭子嘴硬:
  “语言和艺术的事,那能是有固定标准的吗?我出的教材,那必须弹性授课,因虫而异!”
  埃德温知道自己无法和塞拉争个口舌之快,也并不想这样做,他只是无奈地看了一眼塞拉,便轻轻转过身去。塞拉看到他笔挺的军服下,宽阔的双肩紧绷,而后缓缓放松下来。
  埃德温走下了飞艇。与此同时,无数拍摄机器人腾空,三百六十度好无死角地笼罩了雌虫,而边境星的辽阔的训练场上,站满了第四军的军雌,还有无数屏幕笼罩在训练场的周围,其上显示着其他因为等级不足或者正在出任务而无法到场的军雌。
  教廷的人和皇族的书记官、各大星球派遣的记者都在高台上云集,他们大多数面容愤怒,尤其是原本已经接管了第四军,却被塞拉代表的诺亚公爵府夺权的教廷雄虫。
  是的,在塞拉夺权之前,四大军团的上将和指挥官都变成了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为帝国流一滴血,反而不断挑起战争的雄虫。他们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军队中的领导地位,丝毫不关心军雌的死活。
  塞拉调查过,在阿克斯元帅和埃德温相继离开军队后,四大军团彻底落入雄虫之手,高级军雌的死亡率增长了两倍,低位军雌的死亡率增加了百分之六十。
  这是赤裸裸的残杀。
  但是站在高台上的雄虫谁也不会因此产生半点儿愧疚。他们愤怒又跃跃欲试地看着从飞艇上走下来,敢于和他们站在同一高台上的唯一雌虫,埃德温,和埃德温身后,身穿一身公爵礼服,缓缓走下来的塞拉。
  嗡鸣的议论声喧嚣而起,军雌的队伍却一言不发,大多数军雌的面容麻木,仿佛没有灵魂的人偶,连眼眸都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让塞拉想起与埃德温初见时,埃德温的模样。
  被夺权的教廷雄虫还面露倨傲,媒体工作者可没有这些顾忌,他们催动着摄影飞行器,几乎怼在了埃德温的脸上,傲慢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明目张胆着质问着同样的内容。
  “下贱的雌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利用公爵府的势力,怎么敢从雄虫手中,夺走属于他们的利益?”
  埃德温站在高台之上,他胸口的肩章都被摄影机器人的阴影笼罩住,他没有开口,但是他平静的面容暴露了一切。
  他敢。
  塞拉站在他身后,唇角拼命压抑着一个过度甜蜜的笑容,突然,如同天启之日重现,半空中空间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无数漆黑的、生着尖刺的藤蔓伴随着诡秘的深渊低语,从半空中倾泻而下。
  看不见的力量吸走了所有的天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除了在场所有生物心底因本能而鼓噪的恐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
  塞拉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诡谲多变,伴随着上千台靠得过分近的摄像飞行器炸开的嗡嗡声,一挑粗壮无比,让虫族很难联想到雄虫孱弱的精神触须的漆黑藤蔓像驱赶一群羔羊一样,将面色大变的雄虫们扫落金属打造的,印着帝国国徽的高台之下,而塞拉本虫,也迈开长腿,从埃德温身后走出来。
  帝国最强的雄虫,击败教廷、夺取神器的雄虫,千百年来唯一让教廷都退让的虫族——传闻是真的。
  这是所有虫族心中唯一的念头。他们大睁着双眸,却发现那理应掌控全局的,能力恐怖的诺亚公爵没有停留在高台上,而是缓缓走下高台,站在了观众之列。
  他似乎对周遭或惊恐或愤怒的目光毫无察觉似的,他站在台下,目光恒久地停留在唯一留在高台之上的军雌身上。
  如同降临一般突然,漆黑的触须又骤然消失不见。恐怖的威压解除,许多被直接影响的雄虫毫无体面地瘫坐在地面上,不知名的液体在他们身下汇集一团,恐惧让他们面容酱紫,浑身发抖,而高台之上,埃德温的目光再也没有被雄虫和摄像机遮蔽,他看向了那些军雌,一种宿命般的责任从他的腹中升起,充斥了他的胸口。
  四大军团中,他曾在第一军服役,他对第四军的了解,仅限于军团之间的协同任务,而多年过去,与他合作过的大多数军雌都已经战死沙场,或者成为某个不知名雄虫的雌奴。而他在母神的眷顾之下,重新站在了这个属于军雌的高台之上。
  这里是曾经作为四军统帅,阿克斯元帅站过的位置。
  埃德温的心在怀旧的刺痛感里跳动,他开口说道:
  “我的同胞,我的战友,我...”他停顿片刻,而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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