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柳含章在旁边盯着谈翌喝了一口后,又转头看向陆衔月,“昭昭,你不喝吗?”
  陆衔月抿了抿唇,试图压下心里的抗拒。
  谈翌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将他手里的汤碗端了回去,“我尝了一下,有点烫,先放放。”
  “烫吗?我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呀?”柳含章狐疑地碰了碰碗壁。
  谈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把手做成扇子状,靠在嘴边扇了扇风。
  “舌头都给我烫麻了。”
  柳含章试完温度,略显迟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烫。”
  随即,谈翌又笑盈盈地看向柳含章,“含章姐,我有点饿了,能麻烦你去帮我买碗粥吗?”
  “行啊,”柳含章答应下来,转头问陆衔月,“昭昭要不要喝?”
  “不了。”
  “好,我下楼看看。”
  林卉替谈翌办住院手续去了,柳含章也被支走,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衔月闻着鸽子汤的气味,忍不住抬起手背捂住了嘴,胃里抽搐着疼,恶心感瞬间翻涌而上,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往常他都不会在人前表现出进食障碍的症状,特别是在柳含章面前,今天却半点也没扛住。
  谈翌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又替陆衔月将那碗鸽子汤喝了个精光。
  “这样下去,可瞒不住了。”
  他之前搜索过相关的新闻报道,三年前的车祸和今天的车祸很像,同样是失控车辆撞向陆衔月所乘车辆的左侧车门,他一直担心陆衔月会因此产生严重的反应,醒来看见对方面色平静,还以为没什么大事,现在看来,他的问题都藏在心里。
  陆衔月喝了小半杯水。
  这会儿柳含章不在病房,他稍微松懈了下来,坐在病床旁边,垂下眼眸便显得整个人神色恹恹的,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谈翌斟酌良久,试探性地问出了他的猜测,“三年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很自责的事情?”
  陆衔月神色一怔,“自责”两个字显然点到了他的痛处,他将头埋得更低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又被谈翌一只一只掰开。
  “别伤害自己。”
  陆衔月的手冰冷无比,毫无血色,谈翌将他的手牢牢牵紧,又拢进掌心里捂着。
  他小心翼翼地问,“能告诉我吗?”
  陆衔月没抽回手,也没回答。
  谈翌摩挲着陆衔月的虎口,轻笑了下试图缓解凝重的气氛,他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
  掌心里传来谈翌的体温,或许是这温柔太难得,陆衔月竟有了想把一切宣之于口的冲动。
  谈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他微红的眉眼,“我替你继续瞒着,总有一天会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谈翌以为陆衔月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哑着嗓子说了句,“那天……我们本来不会走那条路的。”
  那是个春和日丽的早上,他因为着凉而贪睡了一个多小时。
  原本计划好的出门时间也因此推迟,临走前他又花时间吃了一碗汤圆,驾车上路的时候恰巧碰上出行高峰。
  通往楹川岛的路段拥堵不堪,陆堇宜让他挑选路线时,明明有其他选择,他却偏偏选了滨河那条。
  如果他当时没有贪睡。
  如果他没有吃那碗汤圆。
  如果他们能够准时出门。
  如果他没有选择那条路……
  他们就不会碰到那辆失控的货车,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么多如果,哪怕只实现其中一个,改变任意一个时间节点,他都不会在那个毫无温度的春日失去陆堇宜和柳澄书。
  他们本该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度过美好的一天。一起去看如烟似霞的楹川花,一起在山坡上露营晒太阳,一起在楹川树下聊天乘凉。
  以陆堇宜的性子,肯定还会让其他游客替他们拍照留念,回家后他们还要将当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柳含章。
  本该是这样的……
  “要是我没有选错就好了……”
  陆衔月近乎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直到喉咙干涩发苦,嗓子也哑了。
  他以为揭开往事会痛不欲生,可当他缓缓说完最后一个字,却有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感。
  他果然是个卑劣的人吧,把害死父母的事情说出来竟然会觉得轻松。
  谈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陆衔月为什么对时间把控得如此精准,为什么追求绝对的完美,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苛刻,又是为什么患上了进食障碍。
  尽管当年的他并没有犯任何错,他也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一切看似严谨、细致的行为,都是车祸后遗症的表现。
  谈翌难以克制地将陆衔月拥入怀中,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酸涩的钝痛。
  “陆衔月,这不怪你。”
  他的嗓音低柔而温和。
  “我……”
  谈翌不等陆衔月开口,又问,“那你呢,你也会怪我今晚非要送你回家吗?如果我没有让你上那辆出租车,你就不会遭遇今晚的事情。”
  这怎么能怪他呢?
  这句话浮现脑海的一瞬间,陆衔月怔愣良久。
  谈翌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后颈,“车祸的罪责不该归咎于幸存者,错的是那名酒驾的司机,这怎么能怪你呢?”
  陆衔月张了张唇,“如果……”
  谈翌打断他,“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谁也不知道那条路上会发生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他的错吗?
  陆衔月沉默地抵在谈翌的肩膀上。
  他也曾这样安慰过自己,万一另一条路有更危险的事情呢?
  可是每当他这样想,铺天盖地的自责就会瞬间淹没他,不管另一条路会发生什么,始终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选择滨河公路就是一个害死父母的决定。
  胸腔里宛如涨潮般漫上咸涩的情绪,陆衔月喉间仿佛哽了砂砾,他问,“为什么要救我?”
  他想问柳澄书,想问陆堇宜,也想问谈翌,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时刻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他。
  三年前,货车撞上来之际,柳澄书握紧方向盘拼命往左转,试图让货车的冲击都集中在前防撞梁上,这样的操作对于驾驶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在死亡无限逼近之时,柳澄书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最大的生还可能留给妻儿,陆堇宜只凭一副血肉之躯去保护自己的孩子,这几乎都是本能反应。
  可是失控货车的速度实在太快,柳澄书和陆堇宜当场就没了呼吸。
  由于陆衔月坐在汽车后座靠右的区域,再加上陆堇宜又替他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他才得以存活。
  谈翌下意识地将陆衔月拥得更紧。
  “因为想让你活着。”
  “只是想让你活着。”
  车辆碰撞的瞬间,谈翌来不及反应,只能遵循着本能,转身将陆衔月死死护在怀中。
  “叔叔阿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话音刚落,他们却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陆衔月从谈翌怀中退出,抬眸就看到柳含章站在病房门口,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热腾腾的米粥就这样洒落一地。
  室内落针可闻,谈翌不知道柳含章听到了多少。
  他率先开口打破这沉默,“含章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含章没回答他,只是红着眼看向陆衔月,嗓音里隐隐带了点哭腔。
  “昭昭,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他要怎么告诉她呢?
  就是他害得他们只剩彼此了。
  “姐……”
  陆衔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再次垂下了头,攥白了指尖。
  他闷声问道,“你不怪我吗?”
  陆衔月也很想问问陆堇宜和柳澄书,“你们会怪我吗?怪我选了一条很糟糕的路线。”
  柳含章走到陆衔月跟前,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昭昭,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只怪我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跟着去。”
  这是陆衔月长这么大第二次看见柳含章落泪,第一次是得知父母死讯的那天。
  “进食障碍,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是打算问问医生她弟弟有没有别的伤,医生以为她知道陆衔月患有进食障碍的事情,一直提醒她说要关注患者情绪和精神状态。
  柳含章一看病历,才知道陆衔月已经治疗了三年的进食障碍,一直到最近才有所缓解。
  而她这么多年竟然一无所知,还不如刚认识陆衔月几个月的谈翌了解得多。
  三年前,陆衔月也曾陷入过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状态,被柳含章骂了一顿后,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那段时间柳含章几乎天天盯着他,直到幸存者综合征的症状逐渐消失,她才放心回去工作。
  没想到进食障碍的事还是被他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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