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都市言情>梦中作憨人> 三、将要下雨的天空

三、将要下雨的天空

  小青的爸爸,唐叔叔帮忙开车载我们到海边,后车厢则在满了烤肉的器材,木炭、烤架、烤肉夹等等的。
  小青家开了镇上唯一一间的大型零货商店,大家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大部分都是去小青家採购,不然就是开车到临镇更大的量贩店一次买齐。
  这些烤肉器材也是在小青的超市用几乎是成本价买的,再加上小青一家人都个性开朗又好相处,遇到公眾事务又很愿意出钱出力,所以小青一家人在镇上人缘非常的好。
  虽然我只跟弘哥打过几次照面,但弘哥人很随和,总是嘻皮笑脸的,完全没有让我有怕生的感觉,根本感觉不出来我们其实差了四岁。
  可能是怕我紧张,弘哥一路上不断地跟我聊天,开小青的玩笑,而且这也的确很有效地稍微消除了,我每次遇到陌生人多的场合,就觉得胃袋被装了石头一样的紧张感。
  「大概有多少人会去啊?」我问弘哥,一边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就轻率地答应小青一起来玩真是太轻率了。
  「嗯……大概五六个男生,两三个女生吧。」弘哥歪着头想了一下之后说。大概是看出我很怕生,他立刻笑着安抚我。
  「你不用担心啦,我的同学都很幼稚很随便啊,你不要太拘谨没关係,就放开来好好玩。」弘哥接着又笑着说。
  「而且我们都很欢迎女生喔,不然都是臭男生也太无聊了。你就好好享受吧。」
  「好。」我努力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太自然的微笑。
  「小青一定有硬拉你来对不对?辛苦你了,还要照顾这个笨蛋。」弘哥开玩笑的说。
  「哥你说甚么!」小青不意外地立刻高声抗议,兄妹俩开始打闹起来。
  我一边听着他们在旁边拌嘴,一边望着窗外。今天的海边艷阳高照、天空一片清澈的蓝色,远方只有一些薄如棉絮的云气。平静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像洒了一层鑽石粉。
  汽车沿着笔直的海岸线驶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到了预计烤肉的地点,滨海公园的烤肉场。
  这个烤肉场离海滩很近,仅用一小道低矮的石墙隔开沙滩,和铺了石板地的烤肉场。跨过石墙就可以在温暖的沙滩上散步,距离海边十分的接近。
  小青的爸爸帮我们把烤肉器材下车之后就先走了,说是店里现在只有唐阿姨一个人,一定忙的顾不过来,再晚点回去可要被唸了,挥了挥手就开车跑掉了。
  弘哥挥手目送着唐叔叔的车开走,摇了摇头笑说。
  「爸他可是出了名的怕老妈呢。」
  弘哥回过头,对着已经先到烤肉地点,现在正慢慢朝我们走来的高中生们挥手道。
  「喂,快来帮忙搬啊。」
  结果当天总共来了五个男生,女生们则好像有事,一个也没来。弘哥一边吐舌头一边说还好有我们来,不然阳气也太重了吧,一边不让我们帮忙搬烤肉器材。几个大男生合力把两个烤肉架都架好,弘哥也一一帮我们介绍了他的同学们,介绍到阿振的时候,弘哥还大喇喇地搭上他的肩,笑说。
  「他就是徐振豪,大家都叫他阿振。会弹吉他又会唱歌,学妹都迷死他了,等一下叫他唱歌给你们听,他的声音超棒的,但要小心不要爱上他喔。」
  「少来了。」叫阿振的男生笑了起来,平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的脸瞬间柔和许多。跟弘哥互相推闹起来,感觉起来是个爽朗随和的大男生。
  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大男生里,阿振也有种特殊的气质,可能是特别早熟的感觉吧,即使一群人都嘻嘻哈哈的,阿振的身边也围绕着一股沉稳的气氛,而显得与眾不同。
  不过,真正会注意到阿振,或者应该说,阿振会注意到我,是再更之后的事情了。
  烤肉真的非常有趣。弘哥的同学们人都很开朗风趣,一直乱七八糟的互开玩笑,对我们的态度也很大方,就算我和小青有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只能嘿嘿嘿的陪笑,气氛也毫不尷尬。
  虽然我过去从来没有烤肉的经验,只在书本上、电视看看过别人烤肉,所以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在旁边看着,还是很新鲜有趣。
  我和小青负责备料,首先把要烤的蔬菜清洗乾净,玉米、青椒、金针菇、香菇之类的,洗好之后再把青椒玉米切成小块,金针菇和香菇则涂上厚厚的奶油,包进锡箔纸里。毕竟我从没考过肉,所以这些都是小青指导我完成的,不过我平常就有在家帮忙我妈煮饭,刀工上还不成问题,准备的动作还蛮俐落的。
  中间的空档,出于好奇心,我也趁着空隙偷偷观察男生组那边的准备情况,看了之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弘哥他们叫我和小青帮忙处理食材就好的理由。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原来烤肉是这样的力气活。
  木炭是全新的装在白色大塑胶袋里,要能拿来生火之前,要先砸碎成小块状。男生们先把木炭在地上摔裂之后,再拿大一点的石块慢慢把分成几部分的木炭敲碎。大块一点的排成井字型,当作生火的基底。比较小块的就塞在中间。最后再把中间的火种摆好,用捲成细条状的报纸和卫生纸助燃,再用火柴点燃,生火就算成功一半了。之后再把木炭烧热,就可以开始烤肉了。
  不过光生火就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跟我想像中不一样,其实伙没那么容易生起来。而且在火源还没变大变得稳定的时候,胡乱的搧风想助燃,反而可能会让火焰逸散而熄灭。而且光是木炭排列,是要用传统的井字型排法,还是弘哥在最近在网路上看到的,据说更容易把火生起来的三角形排法,就争执了好一段时间,吵吵闹闹的。不过气氛依然非常欢乐,我在一旁偷偷地心想,这应该也是烤肉的乐趣之一吧。
  最后是阿振把火点起来的,他熟练的用火柴点燃报纸之后,小心翼翼地让木炭靠近一开始还很微弱、随风摇曳的小小火种,没多久火就越来越大,开始将周遭的木炭烧得通红。
  虽然一边偷看,我和小青也没间着,把蔬菜都清洗好,处理完毕之后,就开始准备其他的食材。
  因为想好好展现一下我们的女子力,让男生知道有女生一起出来烤肉的厉害,我和小青还很仔细的把要烤的肉片先用酱料醃过,烤起来就会更入味。再把青椒、青葱等辛香料蔬菜,用醃过的肉片捲起来,串在竹籤上,就变成一般卖烧烤的摊贩常见的烤肉捲。香肠、花枝丸、甜不辣等,也都用竹籤一一插好。
  做烤肉捲其实一点都不容易,如果没包好,或是包的不够紧,用竹籤固定之后还是很容易就散开。不然就是包的时候太用力,肉片就会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小青的手很巧,毕竟她在学校的手工艺课上的表现一向很好,一下子就包了好几个,而且包的整整齐齐、小巧可爱,卖相极佳。我对这种手艺活而一向不是太擅长,只能慢工出细活,一边小心翼翼地捲肉片,一边流得满头大汗。
  「辛苦了,怎么样,做的还好吗?」旁边突然递来了一条毛巾,吓了我一大跳,因为我一直很专心的看着肉片,完全没注意到,弘哥不知道甚么时候走到我旁边。弘哥一边把毛巾递给我,一边笑着说。
  「火烧的蛮旺的,我把这些包好的拿去烤囉。」弘哥指着放在烤盘上的肉片串和蔬菜。
  「好,麻烦你了。」我也回以微笑,一边用弘哥拿来的毛巾擦汗。
  「你们可以休息一下啊,等等烤好我装几盘来给你们吃。」弘哥挥挥手拿着几盘肉走掉了,男生那边好像已经开始动工起来,香肠、鸡翅、米血糕已经开始被放在烤架上,烤的吱吱作响。
  大家烤肉都很随兴,随时都有人上前替补烤肉的人手,烤累了的就下来吃盘子上烤熟的食物。弘哥对烤肉好像很拿手,他和阿振两人一组,一边规律地为火锅料和肉片刷上烤肉酱,一边规律地翻动,火侯时机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没让食物烧焦。他们俩人看的出来默契十足。
  我和小青都只烤了一下下肉,稍微体验一下烤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是太手忙脚乱了,感觉有好多东西要顾,又要刷烤肉酱,很容易就忘记翻面而把食物弄焦掉。而且也搞不清楚食物到底熟了没,还要一直跟其他人求救,弘哥就自告奋勇吃了很多半生不熟的食物,当我实验失败品的小白老鼠。
  等肉都烤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拿夹子,把之前用铝箔纸包着,放进木炭中间的蔬菜和蛤蜊拿出来。涂上奶油、烤出水分的蔬菜一打开,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食物原先的汁液,混合着奶油,变成了很好喝的汤水。蛤蜊旁边还放入了薑丝,倒进碗里喝,就算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仍然香气四溢、味道香浓,感受的到新鲜的自然食材里,蕴含着的丰富营养和满满的美味精华。
  从准备烤肉开始,大概烤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准备的食材烤完。大家边玩边聊天,一边吃吃喝喝,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吃不下的食材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拿回家之后,还可以当晚餐或宵夜。
  下午三点多左右,太阳还是很大,儘管阳光照射的角度已经稍微倾斜,照在皮肤上仍然火辣辣的。我和小青都只涂了几次防晒乳,也毫不在乎的跟着大家在有点烫脚的沙滩上散步。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到会因为在乎自己的外貌和肤色,而仅仅一小段路都要撑着阳伞,或躲在阴影下行走的年纪。现在想起来,真的是青春无敌,毕竟到了我现在的年纪,就得随时注意皮肤老化的状况,还得小心不要被太阳晒出,就算狂擦美白乳液,也很难淡掉的晒斑。
  散步累了,弘哥建议我们去海边凉亭,在阴影下围成一圈来玩游戏。这个提议获得我们一致的赞成。
  玩得当然不外乎就是那些团体团康游戏,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弘哥是团康游戏的高手,很会带气氛,也知道很多游戏,不管甚么游戏在他的带动下,都会变的刺激好玩。
  大概所有游戏都玩得差不多了,弘哥就提议不如大家来表演才艺吧,用转瓶子来决定顺讯,大家都要轮流表演,表演的太差就要接受惩罚。小青很不幸地变成第一个表演者,然后因为说的笑话太冷了,也变成第一个接受惩罚的人,被大家逼着很羞耻的用屁股写自己的名字「唐美青」,大家都看着小青可怜兮兮的样子哈哈大笑。
  接下来,有人表演变魔术,也有人表演吃下自己的拳头之类的特技,轮到弘哥的时候,虽然弘哥说的笑话让大家都笑了,但还是被逼着上台跟小青一样用屁股写字,说是要兄妹同心,弘哥吐吐舌头也只能照办,小青果然在我身边笑得东倒西歪,完全忘记刚刚自己的糗态。
  然后接下来,瓶子一转,轮到阿振了。
  「唱歌、唱歌、唱歌……」大家一边鼓譟着,一边拍手打着节奏,欢呼起来,阿振虽然微微露出了苦笑的表情,但还是很俐落地拿起背后的吉他,看起来是有备而来。
  在大家都屏息等待的时候,阿振看起来很熟练地调整起琴弦,确认每根弦的音准。看的出来,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在公共场合的表演,即使在眾人的目光围绕下,也丝毫不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在一片难得的沉默中,空气安静的只有海风的声音,呼呼地从海岸边吹拂过来,带着咸味的,令人觉得有些疲累的海风。还有空气中,微微震动的,吉他琴弦的颤抖的音色。
  阿振深吸了一口气,唱起歌来。
  弘哥之前虽然是开玩笑的说,但其实他没有夸大,阿振唱歌真的很好听。
  我终于明白,为何刚刚喧闹的大家都愿意屏息等待,因为阿振的歌声值得那种虔诚的守望般的等待。阿振的嗓音跟他平常说话的声音一样,低沉沙哑,却又带着空旷的开阔,就像现在吹拂着的悠扬的海风一般,彷彿跟着这个声音,可以旅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绵延的声音中散佈着些微的颤抖,像是河流一般轻柔的渗透进我长日乾涸的心灵。
  阿振的声音有种安静的力量。我在夏日里躁动的心,随着旋律的响起,彷彿也跟着沉降下来。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歌。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因为我周围的朋友都没听过这首歌,这个我很喜欢的歌手,在我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中似乎不是很流行。但我还是一遍一遍的,在只有一个人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中反覆的放着这首歌,想像着,某个比这个小镇,更加辽阔而遥远的远方。
  阿振唱起歌来。
  「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broken clouds and rain.
  Locomotive, pull the train,
  whistle blowing through my brain.
  Signals curling on an open plain,
  rolling down the track again.
  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Some are bound for happiness,
  some are bound to glory
  Some are bound to live with less,
  who can tell your story?
  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broken clouds and rain.
  Locomotive, pull the train,
  whistle blowing
  through my brain.
  Signals curling on an open plain,
  rolling down the track again.
  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I was down in Dixie Land,
  played a silver fiddle
  Played it loud and then the man
  broke it down the middle.
  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我愣愣地听着阿振的歌,觉得一向充塞着杂乱思绪的脑中,短暂的空白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啊,是Neil Young的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
  每次听着这首歌,就让我想到远方的,安静地下着雨的天空。广大的雨下在广大的土地上,黑色厚重的积雨云压得很低,简直像要迫近地面那样,壮阔的景色。每次听这首歌我的脑中都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并且忍不住幻想,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样远方土地的自己。
  阿振终于唱完歌了,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最后一个和絃的的颤抖,在风中消逝,消逝后,像是从来不曾存在一样。只留下在海风中微微发颤的心。
  音乐停止之后,阿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几秒鐘的时间,等着空妻中最后一丝的震动消失,这才终于张开眼睛,并且微微害羞的笑了。
  「谢谢大家。」
  大家这时才大力的拍手鼓掌,他的朋友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开玩笑的捶打他的肩膀,喊着有你的之类的加油打气。阿振也笑着推挤回去,把吉他重新放回身后,靠在凉亭的墙壁上。
  我一个人定定地看着阿振,觉得在刚刚那一瞬间,像是生命中偶尔会出现的,珍贵难得的瞬间。在那个瞬间,有甚么神秘的事情悄悄地发生了,又悄悄的消失了,只有少数的人注意到,然而这些短暂即逝、没有留下任何痕跡的瞬间,则会永远的保存在珍视他的人心底。
  「那剩下最后一个人囉,舒安,换你上了。」弘哥对我喊着,带领大家在一次鼓掌欢迎我上场。
  「压轴!压轴!」我听到有些人在欢呼,感觉胃又像是被谁的手抓住那样,紧紧揪在一起。
  听大家说要轮流才艺表演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了。我觉得自己是个个性和兴趣都非常普通的人,也没有从小学习甚么特别的才艺,遇到这种场合就会开始慌张起来,不知道该表演甚么才好。我也想过不如就来说笑话好了,大不了就上台被惩罚,气氛也不至于太尷尬。
  但在阿振的表演之后,不知道为甚么,我非常非常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令我觉得无比害羞的事。
  所以我重新的思考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有甚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我能够做些甚么。
  想来想去,好像真的没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唯一能想到的,在我目前的人生终至关重要的东西,好像就只有故事了。那也是我的父亲唯一曾交给我的东西。
  我把头低下来,好酝酿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任由我那头乌黑长直的头发,自然的随着我的动作垂下,遮掩住我大半张脸。我持续地、努力的保持缄默,放任沉默在眾人之间蔓延。
  刚刚的艷阳不知道甚么时候消失了,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尤其是夏天,常常在午后下起暴烈的午后雷阵雨。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乌云逐渐掩盖了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烈阳,原先灿亮的光线已经消失,周遭的景色像是被上了一层滤镜一样,有种阴暗午后特有的阴沉。
  等到沉默久到让人难以忍受,不安开始在眾人之间悄悄地蔓延开来,许多人看起来有点坐立难安,在位置上挪动着屁股。小青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叫我,可是因为我的脸庞,全都被如瀑布般的黑发,散乱的遮住了,所以看不见我的表情,让小青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我。
  我默默数着空气中透明的、不存在的气氛,数着只有我自己看的见的节奏,在最适当的时机点,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像是把声音硬挤出来一般,把空气都沉在腹部,丹田用力,声带也勉强的挤压到最紧的程度,用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像乌鸦一般,嘎嘎似的、粗哑的像砂纸一样的声音。
  「我好恨哪……」
  我从披散在眼前的头发间的缝隙看到,有些人被吓了一跳似的跳了起来,有些人惊慌地想四面八方张望,好像在找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把头微微仰起来,维持着一个有点驼着背的古怪的姿势,也不伸手去拨脸上散乱的头发。所以那些头发就随着风在我的脸上飞舞着,我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疯子。
  「阿三是一个在海边讨生活的渔夫,他每天晚上,夜幕低垂的时候,他都会沿着海岸,一个人捡拾着岸边没人要的物品。像是一些神像,漂流木,玻璃瓶等,有些价值昂贵的东西,可以拿去回收换钱填补家用。但有时候也会捡到一些令人畏惧的东西,像是外观已经腐朽,但仍紧紧扣着的棺木。或是被海浪捲走的,失踪的人们的尸体,有一次,他还捡到过一个包裹在棉布里,浮肿泡烂的婴儿尸体……」
  大家似乎已经慢慢的理解到我在讲故事,而不是突然起肖或是中邪,所以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过随着故事的内容逐渐的发展,大家开始发现这是怎样的故事之后,原本已经开始放松的身体又逐渐紧绷起来。
  我看到弘哥原本很放松的,两脚伸直的瘫坐在地上,现在开始慢慢地改变成双手抱膝的紧绷姿势。阿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好像很惊恐。小青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马上要暴毙了,整个脸色发白。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阿三一如往常的,在无人的月夜沿着海岸线行走,藉着微弱隐约的月光,以视线搜寻岸上任何可能值钱的物品。今天他的收穫非常的差,不知道为甚么,岸上都没有任何可供捡拾的东西,顶多是几段细小的枯木枝。」
  「阿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收穫可能就是这样了,也许还是回头吧。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远方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团微微发亮的光火,从远方看来,简直像是漂浮在黑暗的空中一般。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阿三决定往前一探究竟……」
  弘哥已经全身缩小的不能再小了,看起来好像想挑战人类身体的极限,把自己缩成一团小球。阿振看起来好像在犹豫是否该在适合的时机点逃跑。小青反常地动也不动,搞不好已经昏倒了。
  「越靠近那团光,阿三看见,那团光火原来是来自于一个老旧的提灯,提灯里面的灯油燃烧着,发出微微的亮光。阿三正奇怪,怎么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提灯,往上一看,差点发出一声尖叫。拿着提灯的,居然是一个全身穿着雪白如丧衣,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
  小青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我正想说原来她还醒着啊,结果没想到小青马上就昏过去了。小青真的很怕这类的故事。
  我一边在心里向小青道歉,一边略带歉意的,把故事继续说完。
  在说故事的同时,我也一边注意听眾们的表情、每个反应和每个呼吸,一边调整着说故事的节奏,并随之改变自己的声音和语调。感受着听眾们也随着故事的发展,在每个剧情的起伏处倒抽一口气,或者咬紧指甲避免自己大叫出声。
  「……所以,至今,在那个遍布着碎岩的,孤寂无人的海岸,那名女子仍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头发在夜风中摇曳,如海中深处的水草,她的嘴唇朱赤如血,而她的眼窝空洞,如海中深陷的漩涡,空无一物……」
  终于把故事说完,我等了一下,让故事的结尾在大家的心中慢慢地发酵。正要开口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原来是小青刚醒来,就听故事的结尾处,又看到我披头散发的模样,马上又吓昏过去了。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我赶紧把在海风中张牙舞爪的头发重新的扎好,然后把吓傻的小青摇醒,小青看起来一脸微微茫然的痴呆感,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让我们掌声谢谢舒安的鬼故事!」弘哥回过神之后,终于开始吆喝大家拍手,大家赶紧拍手跟上,而这阵迟来的掌声,也多少冲淡了刚刚恐怖紧张的诡譎气氛。我不好意思地吐舌笑了,自己刚刚可能看起来很像疯婆子,其实连我自己也很讶异,刚刚那种大胆的突发奇想真的很不像我,可能是被别人的表现激到了,觉得有点不服输吧。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说,我吓了一跳,发现阿振不知道甚么时候坐到了我的旁边,正笑着对我说。
  「谢谢。」我不知不觉的红起脸来,不知道是因为故事被别人称讚了,还是因为单独跟高中男生说话的关係。但不管是哪一种,我其实都在内心暗自祈祷,希望自己不要喜形于色,或害羞的太过明显,免得让阿振也跟着尷尬。
  「这是哪里看来的故事吗?还是哪本书上的?」阿振更进一步地问,他好像是真的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的样子。
  「嗯……其实是我刚刚自己编的。」我更加害羞起来,耳根几乎都红了,脸颊也几乎像要烧起来一样。我赶紧在心中鞭策自己,要自己千万不要慌张,我明明平常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就害羞脸红的女生啊,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样做的效果还是不彰,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别人听,第一次说自己创造出来的故事,也是第一次被别人那么真心的称讚。
  「是你自己编的?」阿振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他好像在思考甚么事情一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林其渊老师的女儿……」
  「是的。他是我父亲。」我有点拘谨地说,父亲写的书比较偏学术性和文学性,一般不常接触这一块领域的人未必会认得他,虽然我们搬来这里不算是甚么秘密,但也不常被别人认出来。顶多是邻居提起的时候,会说道我父亲是教授、或是出过几本书,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第一次被可能是父亲读者的人认出来,我还是第一次。
  「喂!你们在那边干嘛,我们去海边散步啊。」弘哥在远方向我们大喊,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原来在我们短短聊天的几分鐘,大家决定再次到海边散步,因为现在天气正适合,乌云遮住了灼人的阳光,沙滩上的沙子踩起来温温的,触感非常舒服,很适合散步。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走,感觉不管走多久都不会累。
  「我们也跟上他们吧。」阿振对我微微一笑,率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很自然地伸出一隻手要把我扶起来。
  虽然心里扑通扑通跳得非常激烈,我还是故作镇静的抓住阿振的手,道谢之后站了起来。第一次握男生的手,觉得阿振的手握起来好大好温暖,而且有种坚定有力的感觉。
  「走吧。」阿振挥挥手邀请我跟他一起走。我赶紧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跟他一起走向海边。
  天气微阴,空气中饱含着湿气,带着风雨欲来的预感,还有微微的咸味。远方的天际,太阳已经渐渐地落向海平面,再几个小时就要坠入海中了。带着白色泡沫的波浪温柔地拍打着平坦的沙滩,一波波的反覆涨退着。
  我跟阿振并肩走在光线非常温柔的海边,阿振在比较靠近海的那一侧走着,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太阳的光线仍有点刺眼,环绕在他的身边形成一圈光晕,他的侧脸因此显得藏在阴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儘管如此,却仍然给我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像是温暖又毛茸茸的大型玩偶,即使是在黑暗无光的房中,仍能让人感到安心。
  「刚刚听你的名字的时候没有想到,原来你就是其渊老师的女儿。」我们并肩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阿振开口说道。
  「难怪你故事说的那么好。」
  「其实也还好啦,只是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说故事给我听。还会告诉我说故事的诀窍,听久了,自己也习惯说故事了。」不过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还没搬到这里来以前,我几乎都快忘记是甚么时候的事。
  「你看过我父亲的书吗?」我好奇地问。
  「嗯……其实没有,只有在图书馆翻过,不过太难了,我都看不懂。」阿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你平常喜欢看甚么书?」我问。
  「其实我很少看书欸。」阿振吐舌做了个鬼脸。「我比较喜欢听音乐,很少自己找书来看。只有看过一些学校要求的课外读物吧。」
  「是喔。」我又沉默下来。
  「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刚刚的故事喔。」阿振突然转头,非常认真的跟我说,突然接触到他认真的神情,让我愣了一下,觉得耳根又开始快速的红了起来。
  阿振回过头看着前方,继续说道。
  「虽然还蛮恐怖的,不过其实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只是只有恐怖的地方。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不太会用说话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觉,不过,有一点点觉得,这个故事其实也蛮悲哀的。这样说很怪吗?」阿振自己说着又笑了起来。看着他笑起来的侧脸,我觉得自己刚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又要开始鼓动起来。
  「我也很喜欢Neil Young的歌。」我鼓起勇气对阿振说。
  「你居然知道Neil Young!」阿振瞪大眼睛,看起来非常惊喜的对我说。
  「总觉得他在我们这个世代很冷门啊。」
  「对啊,我也这样觉得。」发现有个人跟我的看法不谋而合,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尤其是See the sky about to rain那首,真的很冷门,可是我超级喜欢那首歌的。」
  「我也是,每次听这首歌,都会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样。」阿振也笑了起来,我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鼻端会轻轻地皱在一起,出现一道可爱的小皱纹。
  远方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掉入海中,只剩下另一半,浮在水面上,将海面照出一道金色的波纹,像是一条金黄的道路一般。总觉得这样的时刻有种奇特而神圣的氛围。温柔的海风持续的吹拂着,略过我的长发,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觉得自由彷彿就充塞在这些空气之中,随着我深深的呼吸,进入我饱满的胸腔。
  「你刚搬来的时候,有没有很不习惯?」阿振问我,带着微微的笑容,映着阳光的剪影看起来真的非常温柔。
  「有点。」我承认,犹豫着这些话适不适合随意向人抱怨,批评别人的家乡应该会被讨厌吧,虽然我也不是真心的讨厌这里,住久了,甚至也逐渐地爱上这块土地。
  「可以理解。我当初搬来的时候也适应了很久。而且那时候我年纪更小,应该哭得比你还惨。」阿振笑说。
  「你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我惊讶的问。毕竟我们这个小镇也没有几户人家,同世代的孩子多少也都互相认识,不然也听过名字。阿振家是镇上有名的果农,他们家的果园占地好几公顷,其中也有很大一部份会卖给小镇的居民们。
  「喔,你不知道吗,我不是我爸亲生的啊。其实我爸应该是我叔叔,我亲生的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出车祸过世了。所以我爸就收我当养子,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小孩,所以我才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搬来这里,在这里长大。」阿振云淡风轻地说。我则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甚么比较适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係的,其实我以为大家都知道,这在我们小镇里不是秘密啊。毕竟我爸根本没有结婚嘛。不过可能因为你们家也是刚搬来的,所以没有知道的那么清楚。」阿振笑了起来。
  「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对以前的事情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对我来说现在的爸爸就像是我的亲生爸爸一样,我们还有血缘关係呢,亲的不的了。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对他感到很抱歉,可能是因为要照顾我,他才一直没有办法找到结婚的对象。」
  儘管是带着笑容,轻描淡写的说着,我却觉得,阿振的声音里仍然忍不住透露出了一丝寂寞的味道。
  所以,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身世,阿振的周遭,才会散发出那样显得特别老成、沉稳的氛围吗?阿振虽然爽朗又阳光,可以随意的打闹开玩笑,但在同年龄的男生中,仍有种特别成熟的感觉。好像是提早经歷了一些世故,对于未来比别人有了更多的思索一般,那种坚定的感觉。
  也许是在这样的氛围使然,也许是因为正值夕阳西下,如此的魔术时刻。也可能是因为阿振彷彿微微受伤的侧脸,还有温柔海风的关係,我也开口说了我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真心话。
  「我一直想离开这里。」我鼓起勇气说。
  阿振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
  「虽然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我也一直很想离开这里。因为我根本毫无选择,就被丢来这样的地方啊。」我感觉过去从没说过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压抑了过久的封印被解除了一般,彷彿不受控制一般,横衝直撞的、争先恐后地想要跑出来,我甚至来不及选择适当的话语。
  「尤其是一开始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为甚么父母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甚么都没有。为甚么我要待在这里?」我越说越激动。
  「儘管是现在,我很爱这个地方,但是,又觉得这样不行,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因为这是我父母选择的,不是我。我也想知道远方有些甚么?我小时候在都市长大的,我知道,生命不只有这些东西。我想去找那些东西,也想去那些东西所在的远方。可是我……」
  阿振的手温柔的覆盖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激动得流下泪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着急。」阿振温柔的说。即使碰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国中女生,就在他面前情绪失控崩溃大哭,还乱七八糟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阿振居然还是一样的沉稳安定。而这样的沉稳也帮助了我,让我逐渐平復起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简直尷尬得要死,真的很想直接跳入旁边的海中游泳逃走。不过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应该更是怪到可怕吧。
  「不会啊,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阿振收回我肩膀上的手,笑了。我顿时觉得肩膀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些重量,而忍不住感到莫名的惆悵。
  「我也想考你现在唸的那所高中。」我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鼓起勇气说。
  「真的吗?那很好啊,你成绩应该不错吧。」阿振又笑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志愿,但其实不难考,你要加油喔,有问题都可以问我。」
  「好,谢谢你。」
  我们短暂地陷入沉默,只是安静的并肩看着太阳缓缓沉入海平线。
  就在这时,简直像是应验了刚刚的歌词一般,天空下起了一阵小雨。雨滴有逐渐变大的趋势,很快的,大雨便滂沱的降落在沙滩上,淋湿我们的身体。
  走在我们前面的弘哥和小青一群人也回头向我们跑来,一边大笑一边挥手。弘哥跑到我身边之后抓住我的手腕,想拉着我一起跑。
  「快跑回凉亭啊,下雨了耶。我等等打电话叫我爸来在我们。」
  「好……」我正要跟着弘哥和小青跑回去,突然肩膀被后方的一隻手抓住。
  「等等。」
  我回过头,原来是阿振。
  阿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脸,说。
  「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这样你问我问题,也比较方便。」
  远方,大雨降落在海平面上,整个世界简直像是沉入水中一般。
  远方高耸的云层间有隐隐的雷声,我知道,等等便会下起一场巨大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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